藕花深处

作者: 叶钢林2017年06月09日来源: 郴州日报优美散文

我喜欢老家金山的夏天。辽远纯静的南楚天空,飘浮着温软如棉的白云。一勾山脊曲曲折折,不知迤逦何方。草木葳蕤的山峦中,野花开齐了,满坑满谷的绚烂。山野中流淌着清亮的泉水,滋润着莽莽沃野。山风徐来,田畴阡陌绿浪翻滚。青砖青瓦的古村落中,更有众多雕梁画栋、古朴典雅的宗祠散落其中。夏日的阳光打过来,袅袅升腾的炊烟晃晃悠悠,满眼都是故土的美丽忧伤,楚辞里香草美人的洪荒之昧,对眼的好。然而,最让人心生欢喜的,却是这火一般燃烧了一夏的藕花,一个季节的兴高采烈。

“有风即作飘摇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喜欢李渔,只为他遗世独立的闲情逸致,没有一丝一毫新儒家的道学气,也不像释家一座莲花渡人于秽土净土,却恰如“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的贾宝玉,天然一段风骚,一路红尘滚滚。他的荷,要说柔美,宛如大观园潇湘妃子出场的惊艳,“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要说丰腴,又恰似大唐芙蓉园里贵妃袅袅婷婷的回眸一笑,“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一物之美,给人惆怅几许?

老家依山傍水构筑,尽管几世几劫的风吹雨打,即使当下周遭充斥着敷衍的屋舍,却淹没不了古村的天生丽质古风荡荡,“风物依然荆楚”。村落的宗祠朝门之外,照例是一方池塘,收纳着蓝天白云、日月山川,倒映着沧桑老屋,也融进青青草色。微风拂过,柔软了这千百年来拆洗缝补好了的日子,缀上几许朝辉晚霞,水雾中满载着人间的温馨。小时候,老辈人总说,先前富足的时候,池子里是植荷的,夏日的艳阳天下,荷叶田田,一片艳红,不曾想如今却种上了水稻,可这半饥不饱的年头,即便弃荷而耕,一个汗珠摔八瓣地劳作,又哪能消弭饥寒与风雨飘摇中枯树昏鸦的破落。故乡老了,沧桑也好,苍凉也罢,总让人莫名地心中大恸,泪沾胸襟。

乡村的衰败与复辟,似乎是在长满蒺藜的路上挣扎。繁华散尽后的邂逅,让人一回回怵目惊心。仿佛一夜之间,田园牧歌不再在乡野荡漾,杨柳树下的青春消遁,空余梢头上一轮冷月。然而,山不转水转,两年前一个春夏之交的早晨,我回到家乡,但见村头一池碧水,几叶新荷随风摇曳,滚落晶莹的露珠,溅起层层涟漪。清亮的池水里,一群红鲤嬉戏游荡。有稚子观鱼,手舞足蹈。“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蓦然觉着汉乐府的风流恣肆,干干净净的暧昧,这样地充盈着人间烟火,千万年岁月都是今天。

唐诗宋词里头,有关荷花的文字汗牛充栋,多为淫丽艳赋。宋王朝的文章家似乎拉长了冬瓜脸,叫人唯恐避之不及。“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欣欣然以向荣,却是难得的清新小品,花前月下的不坠色境。转头果然见着小荷尖角上的小蜻蜓,仿佛立在那里已经千年,让人怦然心动。“鸟惊入松萝,鱼畏沈荷花。”暖风掠过,浣纱女神衣袂翻飞翩然而至,惊走了池里的游鱼。恍惚中有荷绽放,对此一枝,如梦似幻。或许,老家的新生,这片土地的爱与痛,都在这“风飘香袂空中举”的芳华中。

乡间一年的热闹,团团簇簇中国红的喜庆,南楚地方的飞扬富丽,都在这正月里了。今年闹元宵,却是后生挑头,轰轰烈烈的兴头,让人讶异、惊喜。久违的龙灯会闪亮登场,喧闹的锣鼓宛如春雷滚滚,讨得个风调雨顺的好兆头。巨大的游龙香火闪烁,古村的夜空一片火红。一众水族排山倒海踏浪而来,鲤鱼早已跃过龙门。“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荷花女神手捧花篮凌空曼舞,播撒下这荷花的种子,一个季节的临风婀娜多姿,晴空丽日里一洗如天的清亮曼妙。

“不与桃李争春风,七月流火送清凉。”荷的素艳清寂,原本是诗里才有的山川草木,却走进寻常阡陌,花瓣纷披,次第芬芳。晨光熹微,但见花影浮动,华丽绽放;月华流辉,却是含蕊闭花,缠绵欲醉。更有采莲女子披纱曳裙,“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引得游人如织。凉风拂过,幽香袭人,花枝摇曳,把这夏天的日子摇荡得好长好长。荷的故事,似乎没有尽头。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恍惚中,借了易安居士一叶小舟,走进这两两相忘的故乡。近乡情更怯,假如也是个有心气的,纵然是一无所有,也得献出这赤子的一腔热血,洇出一枝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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