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打

作者: 余四2016年09月26日现代散文

1

他在车子的副驾驶坐垫下,终于发现了一个打火机,这令他悲欣交集。他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他没有目标,不知道要找什么。但打火机露出一角时,他知道就是它了,它将改变他的人生。

他们结婚十多年了,女儿都八岁了。琐碎的生活摧毁了他的梦想,他曾经在小城的棋坛上叱咤风云,很多业内人士都说他非常有天赋,他也有过做职业棋手的梦想。他曾经离它那么近,可是,该死的婚姻!除了一堆鸡零狗碎和让人沉沦的惯性,他什么也没得到。他卖掉了整捆整捆的棋书,连同他的梦想,都随着收破烂老人的板车,进了废品站。

婚姻?没有人把婚姻强加给他。他的路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读书、上班、恋爱、结婚、生子,他是一个温顺的人,他没有勇气去走一条惊世骇俗的路。可是,他常常在夜里醒来,听得见自己内心的呼喊,幻想自己站在摩天大楼顶上,高天之风吹着他的头发,苍穹之眼看着他的身躯,千峰万壑听着他的歌声:“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他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如何穿越世俗的牵牵绊绊?离婚?对!离婚!

2

他必须让她知道自己不是无缘无故地离婚,他需要一个理由,哪怕是她觉得冤枉,哪怕她知道这是栽赃和蛮不讲理。他还要说服自己,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他必须对自己的生活有足够说服力的愤怒理由,必须能扶得起自己离开的信念,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离心力,把自己从惯性中抛出来,哪怕是摔得皮开肉绽他也认了——但是,摔得皮开肉绽也需要理由,才能让他心安理得。他一直是个温顺的人,他从未从离经叛道过。

这是一只红色的一次性打火机。它非常隐秘而恰当地出现在副驾驶的坐垫下。它出现在妻子参加聚会后。它将烧毁他讨厌的现状,他将在它燃起的冲天烈焰中,升上天空,或跌落尘埃。它让他兴奋,又让他愤怒,却不是伤心。他需要愤怒,对着苟且的生活,对这平凡的人生,对这个他说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的女人。

“啪”!这只打火机被拍在桌上,像一个胆怯的证人被扔在证人席上。

妻和女儿同时抬头,错愕地看着他,她嘴里吃着饭,嗫嚅道:“你饭不吃,在倒腾什么?”

他必须学会小题大做,必须堆积足够高的愤怒势能,以一鼓作气地冲击掉婚姻的堤坝。他涨红了脸,说:“离婚!”腾地站在起来,身后的椅子被撞翻倒在地上。

3

“离婚?”女人轻蔑地笑了,“你是说离婚?为什么?”

她已经发福了,却硬是想用衣服来蒙混过关,企图达到糊弄自己的目的。她曾经那么乖巧,对一切弱小保持着怜悯,对一切强大瑟瑟发抖。她需要他站在她的身前,为她抵挡一切,为她拭去眼泪。但是他自从梦想破灭后,便缩进了自己的壳里,她便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她原本是水,跟他在一起就成了泥浆,正好用来糊墙,补南来北往的风留在墙上的缝隙,风一吹,她就硬了,她成男人了。

女儿害怕地哭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面颊滴到了碗里。女人怜爱地拉过女儿,“唰唰”拽了两张抽纸,给她揩干了眼泪,侧脸说:“你是说那个打火机是我找野男人的证据是吧?那好,为了遂你的愿,我承认我偷汉子了!”

他怔在那里。他需要的本来是一个无法确认的模棱两可,自己可以操纵“事实”的真伪,而非如此明确的坦白从宽。他无法面对这个事实,或者他根本就不能面对真实。

“你知道孩子一个月的花费吗?知道水电费的单子在哪里拿吗?你知道人情来往的账目吗?离婚了,你能给女儿吃饱穿暖吗?你自己能吃饱吗?你认为离开了,你就能飞得更高吗?”女人的话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他找不到一个掩体来躲避。

她真的出轨了吗?桌子上打火机已经碎了。这本是只来历不明的打火机,它没有明显的特征,任何吸烟的男人、点煤气灶的女人都可能用得上。它本来是安全的,不与任何场景相关联,它本来可以被扔掉或者捡起来再用,它本来只是生活的一片碎屑,但是他却检测出了它的DNA,他本来指望以此来达到摆脱她的目的,却在看清“真相”时受伤了,退缩了。

4

“我没有在车上抽过一支烟,你心里清楚。”

“那么你就相信我的话吧!你老婆我出轨了,我的副驾驶室里坐过一个男人,他抽着烟,顺手想把打火机放在口袋里,不料却没放进去。或者,你可以往更深的程度上去想,这只打火机如何出现在坐垫上。”女人喂着女儿,不再看他一眼。

他浑身发抖。

“那,那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拿着筷子,说:“我告诉你我没有外遇,你信吗?你不信。我告诉你我有外遇了,你愿意信吗?你不愿信,不是?即使你信了,我们就能离吗?我们离不了。你懂吗?我们离不了。离了,我们比现在幸福吗?可能性很小。对于你来说,也是这样。”她拍拍女儿,说:“宝贝,你去看看动画片吧!妈妈上班去了,两点十分提醒你爸送你。”拎着包走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盼望她矢口否认,哪怕是事实上截然相反。他看到了自己可怜的自尊敏感地蜷缩在角落,等待抚慰,但是她不屑这样做了。她累了。她从一个可人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女汉子,担当起家庭一切的琐碎,放弃了梦想,放弃了精致,甚至放弃了柔情,剩下的那点情感,全部给了孩子和父母。她没有时间外遇,她烟熏火燎的日子里,填满了细细密密的琐事。这些,他怎么不知道?只是原先他不愿知道,而现在,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正常的判断。

5

打火机碎了,但是作为证据依然可以,事实上,它也做到了。在生活的角落里,在很多舒服的坐垫下,藏着多少打火机呢?你是愿意拿着它点燃锅灶,燃起三餐的炊烟,还是点燃婚姻的堡垒,让它从内部喷出火焰和浓烟,然后一家人四散分离?或是扔进垃圾桶,看也不看,还是根本就不去翻检,也许它能变成一只虫子爬走也未可知。

但是,这只打火机已经被他找出来了。他被自己找出来的证据折磨着,不知是扔掉它,还是点燃灶台给妻女做一顿蹩脚的饭菜,或是另作他用。他被自己难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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