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古树死去活来

作者: 周志懿2017年03月08日来源: 邵阳日报情感散文

古树在家乡无处不在。许多地方因为有古树,便成为人群聚居的风水宝地,甚至直接以树为名,如樟树下、槐树下、梅树下、鸟树下等。

梅树下就是指我家所在的那个村落。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就在我家矮小的土坯房对面,隔着那条铺满砂石与泥土的马路,一棵古老而巨大的梅子树巍然挺立,对面的大坪与整个路面几乎都在它的荫庇之下,树干粗壮得一个大人根本抱不住。

那棵古梅树的树冠茂盛如巨伞,树叶绕在枝头,一团团、一簇簇,缠绵交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风起时,一阵瑟瑟之声,树叶掀转,尤如海浪翻腾。每到晴日,阳光穿过树叶的罅隙,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椭圆,或深或浅,或明或暗,置身树下,直感光怪陆离。

农村的孩子,大多是在树上度过的。爬树时,一般要紧贴树身,双臂用力环抱,腰挺直,腿夹紧,脚内侧用力。但老梅树显然好爬多了。也许是经历了太久的岁月雕琢,同样是破土而出,老梅树向上生长的方向则更显谦卑与柔顺,主要的树干带着羞涩斜斜地伸向半空,然后才发枝延展。上老梅树,只要稍有几步助跑,便可如猴般蹭地一下便窜上去,然后尽可能地达到树冠的高处。黄昏轻起,大人们呼唤各自的孩子归家吃饭时,会从老梅树庞大的树叶丛中响起一片回应:“就回来啦”,然后只见孩子们一个个又如猴般从树叶丛中冒出来。

老梅树的具体年龄无法可考。据村里的老人说,周家老祖婆来这里建造二重堂板屋时,正是看中了这棵树的灵性。若据此推断,那棵梅树至少也得近三百年了。我印象中的老梅树树皮布满裂缝,细看下层层叠叠,像是年轮堆起的山峦。我小时经常趴在老梅树上,看树皮间又长又深的凹陷中,成队的蚂蚁或昆虫纵横忙碌,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于人,那只是一棵老梅树,而于蚂蚁们,则也许是整个的世界了。

树下的马路,自古便是高坪峪通往外界的古官道与商道,过往商贾,络绎不绝。久之,老梅树下便自然成为行人歇息聚集的好去处。历史的尘烟中,她如一座灯塔,成为高坪峪里的地标,忠实守护着这条经典的茶马古道,见证故乡的风雨沧桑。

1945年的某日,一小队日本鬼子扛着太阳旗,在机枪大炮的掩护下,炸开了高坪峪的大门。

那是怎样的一幕人间惨剧啊!豺狼般的鬼子到处肆意妄为,无恶不作。这片古老而神圣的土地,在炮火纷飞之下,处处断壁残垣,尸横遍野,十屋九空。

此时的老梅树也已经惨不忍睹了。

强盗的炮火引燃了她的躯体,烈火将所有的叶子燃烧得一干二净,老梅树在空气中祼露着焦干的身子,遍体鳞伤。只有残存在树干深处的生命依然在坚定的告诉自己,我要活下去,我要为高坪峪把这个血海深仇记下。

山野,偶尔寂静得可怕,硝烟无声地席卷向半空,老梅树分明听到某个墙角传来了孩子的哭泣,一只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停在老梅树的枯枝上,“嘎、嘎……”

一定要复仇,一定要将鬼子赶出去。老梅树强挺虚弱的身躯,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高坪峪的人们呐喊。

泥土被唤醒了,草木从最初的恐惧中回过神来,河流开始咆哮,反抗的雷雨开始积聚、再积聚。

老梅树欣喜地看到,山野的精灵们怒了,高坪峪的人们怒了,抗日的官兵们怒了,力量从四面八方汇集,终于有一天,这股力量汇成强大的铁拳,给盘缩在高坪峪里的日本鬼子致命的一击。从石脚到水口,再到迎官桥、十字路的狭长地带,小日本不断被复仇的火焰包围、燃烧、歼灭。人们毫不畏惧牺牲,为了永久的和平,他们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倒下,再冲上去……

老梅树见证了这一幕,牙齿咬得嘎嘎作响。如果自己也能冲上前,她一定会用自己伤痕累累的枯枝,去狠狠鞭笞这群可恶的强盗。

鬼子被赶走了,老梅树内在的生命得以复活。据老辈人讲,第二年,老梅树就活了过来,一复曾经枝繁叶茂的风采。但这段历史,老梅树已经刻在了躯干上,刻在了心里。被燃烧过的树皮一直残留着无数枪眼与鬼子军刀的划痕,无声地诉说着那场不忍回忆的苦难。

在我家土坯房的东向几米,有一座无名的坟头,据说里边埋葬的就是一位当时牺牲的抗日官兵。许多年以来,老梅树一直与那座坟头隔路相望,以卫兵的姿态,默默守护着这位为保卫高坪峪而牺牲的烈士英灵。

令人痛心的是,在我离开家乡出外求学的头一年,老梅树明显已经老了,主树干已空,树皮布满岁月的皱纹,树叶开始不复往日的茂盛,只有零散的几片叶子,依然顽强地从树枝的顶端探出头来,宣示着老梅树残喘而坚定的生命。那时我就经常来到树下,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树皮,聆听树干深处传来的喘息,接收着她在岁月烟云中记录的过往。

终有一天,老梅树倒下了。在经历了二三年虫害之后,老梅树终于没有抵挡住又一次天灾,在一个暮霭沉沉的黄昏轰然到下,但树魂却永远留在了梅树下的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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