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老苹果

作者: 李木生2016年01月08日抒情散文

六十岁?八十岁?我总以为这棵老苹果就是一个老兵。

今年莱克星顿的大来得特别晚,这棵邻居家的老苹果似乎在安详地等待。我是等不及了,就要回到大雪覆盖的祖国,只好与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的老苹果告别

初识老苹果是在夏季,它蓬勃地绿着,饱满得可以滴水,唯独老苹果只在干枯之中点缀着零星的小绿叶。老苹果太老了,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努出这些零星的绿叶。

或许经历事多了,养成了反其意而体察之的习惯,尤其对于潮流中的逆者有着格外的体贴。不起眼的老苹果也就一见如故了。

它是苹果中的高个,一左一右在五六米的高处伸着两只长长的胳膊,俨然两只翅膀,欲飞一般。站在“翅膀”的底下仰望,漏着稀疏的阳光与蓝天,翅膀立刻化作蛟龙一般,正扭动冲腾呢。远看中的枯枝死条,也便历历在目,如针如钉。而那零星的绿叶,则长在两个生铁般主干中新发的肢体上。这新生的肢体,在灰黑的主调里显着年轻的青绿,从主干侧面粗粗地拱出一点便急忙地萌生着细条碎叶,仿佛老苹果分娩它们时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急切得很。最让人心疼的,是它衰老伤损的树身。两个主干分叉处,是一个漆黑的大洞,如盲人的眼直瞪着天空——不知何年何月断去了一个主干,也不知是老朽、病虫,抑或自然灾难所致?再看尚存的两个主干上,亦是这里那里,布着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洞穴。看着这空空如也又黑黢黢的洞,会以为树已朽了。真去摸触,竟是铁样的坚硬。这才越发地感到老苹果的威风与庄严。岁月可以在身上创下累累的伤痕,生命却要在岁月里坚守着尊严、力量与硬度。风雨可以剥蚀皮肉,却不能摇撼它坚如磐石的灵魂。

想不到老苹果竟还能挂果。二三十个小小的青果,稀落在枯绿相间的枝叶间,寂寞得很,却也沉着得很。与莱克星顿农场苹果园里那种果满枝头、挤挤碰碰的气氛相比,老苹果是一幅迟暮的景象了。

眼看着这些青青的小果子长大着色,已是从夏至秋,竟对老苹果积攒起了沉甸甸的敬意,敬意里还羼有丝丝眷恋。

弄不懂美国人怎么想的,只将老苹果当作一个树景,并不关心它所结的果实——不摘不问,任其自生自灭。是因为年纪太大,果实会有些苦涩的吧。回回路过,都会注目这些疏落在枝叶中的果子,它们也便在灰绿杂陈里闪烁着点点红意,花朵一般。这些隐士一样的果子,又总会吊起我的遐思,并在津液吞咽中想它们真实的味道。

见到老苹果的第一颗落果,是在一个清晨,天气凉了,这个苹果就在草丛里静静地待着。我先是惊喜,继之以惋惜:等得久了,没人识,才自己坠落地上。想捡起它,可它在人家的宅地上,又不好意思,也就更加地怜惜。一边叫来夫人去捡,一边自责着虚伪。不大的苹果半红半青,柔和的亮光在果实圆的弧线上跳耀。是在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里品尝的,好得有些意外:白瓤;甜里带点微酸,又有一丝丝让人回味的清香;绝对不艮,一种稍稍绵软的脆;皮薄,稍稍咀嚼,皮肉便融为一体;虽没有齿间溅飞的汁水,却也有一种甘美,沛然在口腔间。

这时,我又感到着老苹果的慈爱与温柔。不管身子承当过多少苦难,不改的是心上的甘美。捡拾苹果,仿佛也是我们心之交流。尤其是风雨后的早上,会有些细碎的苹果树叶散落在草坪上,而三两个果子也便静静地等我在草叶间,发着新鲜的光彩。也有例外的时候,等我赶到,熟落的果子已被火鸡或小鸟啄食得所剩无几。看来,喜欢这些果实的,并不只是我一个。

采摘一空的苹果园关闭了好久,这边的老苹果,还有七八个果实郑重在树上,细水长流着。

几场秋风秋雨下来,各种树叶轰烈地铺满了大地,连树林都精简得一目了然。有些树,只是一夜便脱尽繁华,赤裸了全部枝条。瘦了,冷了,一片萧索里,老苹果却如松柏般不为所动,依旧举着自己翅膀一样的头颅,让细碎的绿叶薄云般敷陈在枝条上。

大雪来时,这些羽毛一样细碎的绿叶会在雪中安憩的吧?而老苹果,则会让自己的梦想,扇动起崭新而宽厚的银色翅膀。

告别是在一个下午,秋日西斜里,我立正举手,向它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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