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名著

作者: 蒋新2016年01月11日散文随笔

眼睛与那堆枣红色书皮一碰撞,血液像被启动了加快流速的按钮,迅速鼓荡起来——什么书如此精神?在缩瑟的冬日,显得扎眼而又卓然不群?

中午的文化市场已经退去沸腾和热闹,人头攒动与淘宝捡漏的各色眼神终于渐渐收场,给这个季节的清冷腾出许多可以畅快呼吸的空间。冷风重新凝聚,换挡提速,自由鼓荡,在人们身边进行新一轮穿梭。

冷风里的阳光十分柔和,暖暖灿灿的,宛如尼采的纤细之手,移动着抚摸着地上那些还没有撤走的物品,当然还有我的感觉。面对零散杂乱,有序无序,真品赝品,模仿做旧,青铜玉器,木头纸张,阳光都不理会冷风的阻碍,毫无遗漏地去扫描和抚摸。当然,公正无私和没有物质欲的阳光,也没有因为枣红色的卓然不群,色泽鲜艳和大气庄重,而多停留半秒。那些醒目的枣红色,宛如一群被冷落被流浪的红鹤,倔强在那个杂乱的地摊上,无奈而又高贵。

蹲下。捡起。端看。眼睛一碰触精装书面上的烫金书名,周身像被灌了一瓶六十二度二锅头似的,顿时热乎起来——原来是群诺贝尔文学奖书籍悄无声息地集结在这冬季里!

封面:《诺贝尔文学奖全集·41》,主编:陈映真。获奖年度:1966年。获得者:以色列作家约瑟夫·阿格农;瑞典作家、诗人奈丽·沙克丝。从这里我才知道,那一年是两人同时获得这一世界文学最高奖项的。

再拿一本,《诺贝尔文学奖·43》,封面内容编排模式完全一样,只是年度变成了1968年,那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住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因为读过他的名作《国》,于是急忙翻开书皮看,版权页之后,紧挨着一摞图片,可惜不是彩色。再翻看内文,繁体字,竖版。文字符号与数字组合起来的形体,整整齐齐跳进眼里。

我呆了,瞬间把自己雕塑在冷风里。

看不见的经验和被积淀起来的直觉,混合成强烈无形的力,遥控我去追溯不太久远的过去。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文字改革诞生的横版和简化字,逐渐替代了从遥远地方走来的竖版和繁体字,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竖版与繁体,渐渐成为稀有的版本和书种。面对漂亮优雅的这群汉字组合,瞅一眼就让眼睛发烫的颁奖词,面对早已洞穿时间隧道和辽阔空间的那些作者像,面对他们或深邃、或犀利、或温柔、或幽默的眼神,脑际荧屏不断被裹着的枣红色刷新。

版权页除了表明主编、发行人以外,还有这样的信息:《雪国》、《千羽鹤》(现在翻译叫《千只鹤》)、《古都》等川端康成着作的翻译者:李永炽;出版者:远景出版事业公司;再就是出版时间,初版:中华民国70年9月4日;再版:70年9月20日。面对这些信息,平静下来的心又把激动托上了思维高处,原来这是一群来自宝岛台湾的书。激动与吃惊酿造的混合情感,迎接着暖暖的冬阳,竟然忘记了冷。顺手翻去,看到致答词里他引用的一句“和歌”:“千载相期兮人已至,于今相见兮更无思”。

事情就如此巧合。与书相期、相见,还有什么语言超越这两句诗,来描写此时此地此刻的心情

书籍之“书龄”已经超越而立之年,开始在不惑之路上行走,可书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多想知道书们这番不一样的经历

我再一次蹲在为阳光抚摸、为冷风扫射的地摊边,迅速将散放的枣红色书一本一本收集到跟前,一共十五本。

从书的编码看,十五本只是这套诺贝尔文学全集的一部分,后边有无不敢断定,前面应该还有确凿的四十部——因为摆在面前的最小截止书目号是“41”。

“那些书呢?”我抬头问那人,直言不讳。

“哪些书?没有了,就这些。”黑瘦矮的摊主似乎有些不耐烦。地上那些落满一层尘土的书已被收集在无序的纸箱里。摊主准备走,把空间让给清冷的风。

“前面应该还有四十本,为什么没有了?”我的话有些急不择词,且掺着点责怪,其意是想知道摊主为什么只有这部分书,前面四十部去哪儿了,是不是被卖掉了。

“这些书还不好卖呢。都摆两天了,人家一看竖版的,繁体的,皱皱眉头扔下就走,有的连价都不问。”摊主一边拾掇摊位上的东西,一边嘟嘟囔囔抱怨。

风一样的抱怨在继续:“别说这些又笨又沉的书不好卖,现在除了莫言、贾平凹这些大家名家的书还有人翻翻瞧瞧,其他书你看看,都不大好卖。都手机时代了,手指一划,上面啥没有?谁还拿功夫看老外写的这些稀奇古怪的大部头。”

摊主的抱怨里掺杂些调皮。我没有理会他那些夸张又不太符合实际的嘟囔,书们被“钱”挤兑、被“钱”冷落,是不争的事实,放眼再瞅瞅大千世界和芸芸众生,又有什么不被“钱”挤兑?尽管现在的钱币和书都是纸做的,可是几百页纸装订在一起的书们却敌不过一张百元纸币的诱惑。诱惑的力量没法拒绝。尽管这两年在书摊上淘到品相好的心仪名着已不容易,可是,面对摊主的嘟囔,敞亮的心依然在阳光里有些隐隐收紧。抚摸地摊与书籍的阳光已经撤离出一块距离,此刻感觉到今天真的有点冷。

摊主见我还在翻看,便跺着脚催问买不买。他急着要走,因为冷,因为要吃饭,因为到了散摊的正午时光

于是询价,掏钱,打包,在柔和清冷的阳光抚摸中,我把那摞枣红色书籍带回了家。

用白菜价格买来的那排枣红色,宛如钱塘江涌出的一线潮,整齐醒目地摆在书橱中央。然而,望着捡漏得来的书籍和由它们簇成的风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文化和市场一接轨,就成为买卖文化的市场,一切与文化沾边的标识,比如青铜、陶瓷、字画、家具、钱币、刺绣、木雕等等,都贴着文化的标签,以古董的身份在不同的位置出现和交易。至于真假,新旧,年代,那就考验淘宝者的眼力、胆识和运气。书,自然是文化的,可是,在这交易文化的市场里,除了古籍和稀有版本受到收藏者淘宝者的青睐外,其他都白菜萝卜般地拥挤在地摊上。一堆一堆任人翻,任人找,任人看的书,在这里成为真正的落魄者和流浪者,既失去了“书中自有黄金屋”和“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高贵价值,也失去了可以归属的身份证。

它们的高贵去哪儿了呢?

寻找被遗失被冷落的那些高贵书籍,常成为我周末的主题。

在不同城市的文化市场和相同模样的地摊书摊上,我寻找到许多高贵的书籍,如四卷本《柳宗元集》,四卷本《乐府诗集》,三卷本《白居易集》等;八十年代初影印的《详解聊斋志异图咏》让我高兴了许多个夜晚,书中那些绘于光绪十二年的上百幅精致插图,是那样惟妙惟肖,清晰可人。稀有的图画,让蒲松龄笔下的聂小倩、崂山道士、席方平都有了可以直视的生命画像。还有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标着金圆券价格的鲁迅的、巴金的、吕叔湘的书籍;还有六十年代山东师范学院研究老舍、夏衍、郭沫若的书籍,在那些跳跃着细小草根显露的纸面上,尽管造纸的师傅想用绿色黄色淡青色来掩饰,依然如劳作者的皮肤那样粗糙。凹凸不平的汉字们倔强地排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留着自然灾害年代的苦涩和艰辛。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鲁迅着作单行本竟也在地摊上一一买齐。这些绝对正版,品相绝对在九品以上的不同思想的高贵者,各自在书橱的上上下下站位,摇曳着厚重如山的独有风采。

坚强人格让我敬仰,倔强书格让我生出无边的敬意。

面对书橱里的这群高贵者,思想者,常萌发一丝自以为是的窃喜与高兴,毕竟是自己放出眼光淘来的,捡漏捡来的,满足着得便宜的俗心小情。更多则让我凝眉转身,伫立窗前,对着蓝色的灰色的或者雾霾的天际,发出无法抑制的低声叹息。

淘来的书群既有卓然自尊的高贵身份,又有正版合法的身份证和居住证。书中一枚枚不同模样不同规格的印章,还有不同方式的图书编码,都载着岁月痕迹与书一同存在,成为书无法分离命运共同体。这些后来附加在书中的手写体和深深浅浅的印泥,证明这些书们曾经驻留的基地或者居住的地址。有的书中还有硬硬的或白或黄的借书卡,卡上还有借书人书写的潦草姓名和时间。这一切都成为书的正统履历。

但是,履历到书摊的经历没有任何记载和印记,唯一能够想像的线索,载思想的高贵之书从这里离家出走,开始流浪。当然是被离家出走,被开始流浪的。

好玩和好奇心曾促使我按图索骥,为书籍寻找曾经的家门,结果出奇一致,你寻找的单位不存在。

书的家没有了。

书被曾经的家丢弃了。

书的家去哪里了?破产了?改组了?拍卖了?总之书们曾经存在和居住的家,无论豪门还是柴门,一律从应该存在的地图上彻底消失了,圆圆方方不同印章刻制的单位,成为遥想和记忆,那些人来人往的学校或者创造物质财富的厂矿企业。

书大概在破产、改组、或者拍卖过程中,被迫卖掉的,或者任意让人拿走的。大概不是为了换钱,因为书是作为“废品”卖掉的,值不了多少银两。我见过无数书们被秤钩子称过以后,被塞进麻袋的狈和无奈。

书的高贵身份瞬间被秤钩子剥夺,从高高的书架沦为不值钱的“废品”。

书是无奈的,卖书者大概也是无奈的。

书籍在无奈中开始流浪。

书籍也是有命运的。或收藏于爱书者之手,或挺脊于各式各样图书馆,亦如法国作家埃德蒙·龚古尔对书的态度,在自己不看了不藏了的时候,“必交予拍卖师,槌起槌落,自此散出,传诸于气味相投之人。”只是埃德蒙·龚古尔没有想到,书籍还有流浪在等待

流浪对于所谓“废品书”是一条、甚至是唯一一条能够重生的途径。生存和逃生的唯一机遇,就是到地摊上去流浪。

“废品书”渴望流浪,但不是所有“废品书”能碰到这样美好的好运气。被塞进麻袋、被三轮车驮走的那些书,常常被直接送进大大小小造纸厂,化为纸浆,去进行新一轮的六道轮回。地摊上的书尽管餐风露宿,任人丢扔捡拾,品尝体验尴尬的“三毛”经历,但能够接触许多不一样的手。有感触就有继续存在的可能。存在就是活呀,书籍命运的高端与人一样,就是顽强地活着。

书的生命意义在经历了流浪之后,又产生了不一样的伟大和吸引人的故事,就像《双城记》里的马奈特医生,十八年的牢狱生活换来无法比拟的尊重。凤凰涅盘后的书的崭新生命,也有了书店之书没有的厚重,有了不一样的生命刻度,现实的,曾经的,自己无法言说的。当这一切演变成未来的历史,又成为书们的一次辉煌。

面对流浪的名着,我想起了已故的伟大爱国者,我深深尊敬着的南非曼德拉。

我多次想在这些淘来或者捡漏捡来的书上刻下这曾经的一笔,但是,最终放弃了这有些残忍的念头。

名着,尽管流浪过,也是流浪者中的高贵者。

家破产,书亡命,毕竟是书们很难过的一页和无可奈何的一劫。

每次抚摸,阅读这些血统正宗、出身名门的流浪书,感觉面对的似乎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书本,而是一位位经过生命体验的长者。当手指划过,眼光走过,书籍也默默收藏起你的体温、感知和眼神,就像收藏每天的阳光那样,把发生的一切悄悄地融注在经过岁月沧桑洗礼的纸面里,成为你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出现的最好朋友知己。狄更斯在《双城记》里对世界这样诉说:

任何一个人,对别的人来说,都是深不可测的奥秘和难解之谜。每当我在夜间进入一座大城市时,就会有一种一本正经的想法,那些黑压压的鳞次栉比的房子,都藏着各自的秘密;每幢房子的每间屋子里,也都藏着它自己的秘密;而各间屋子里无数胸膛中跳动着的每一颗心,就它自己的某些心绪来说,即使对最亲近的另一颗心,也是一桩秘密!

每一部书,特别是那些经过书摊地摊流浪后的书,都会成为一座有秘密有故事的房子,无论横版竖版精装简装简体繁体。书的一个钤印,一个刻本,一个年份,一行字迹,都在文化字面的脊梁上,留下烧不掉、丢不了、碾不碎、化不去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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