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巅,情浓种羊场

作者: 王微微2016年01月15日散文随笔

这条路我应该来过好几次,存在于记忆中的,却总是那一次。

车在路口分岔处顿了顿,两只黄狗从左边路口迎上,我跟上活体导向标。

下车,风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秋凉贴紧我的肌肤。犹如发自体内的感应,我听到森林在说话。那悬浮于风中的音符,在我耳廓边潜伏流动,恍若秋天细碎的足音。深呼吸,极目远眺,一片竹海在山那边搅碎了一池秋水,也搅乱了我未泯的童心,呀,我忍不住轻呼!我看到遍地的羊群,在山坡上奔跑,我听到父亲说:你看,那毛发卷卷的叫绵羊,那毛发不卷的叫山羊……

那年我七八岁的模样。种羊场当时叫绵羊场,再进去是铜岭山,铜岭山里有个小水电,父亲年轻时就在那个电厂上班。那个时候交通不方便,经济也很拮据,能走得到的地方,父亲都是走着去的。山岭绵延起伏,山路曲折高低,突然眼前出现这么一片绿油油的平整地,还有那一团团白色毛绒绒的小可爱们在上面滚动,心情别提有多兴奋了。我甩开父亲的手,奔向草坡,跑得飞快。父亲紧跟在身后急着嗓门喊:慢一点,慢一点……

时间是经,回忆是纬,此刻,我站在种羊场的山巅,编纂着情感那张疼痛的网。任性是那么年轻的一个词性,人到中年,我还能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明明内心波澜,我装作澄澈静止如水;明明想哭,我表皮依旧笑若春风。有些东西触及很痛,我却装作很轻松的样子,我像极变色龙,附身原野,与天地合一,分辨不出物我本色。光阴荏苒,白驹过隙,装着装着,心,便渐渐地“艳丽得苍凉了”,不知是该庆幸安慰,还是宛惜责备?

姑姑,羊在哪里?侄女在我耳旁问。

羊在哪里?

回音在山巅上“沙沙沙”飘荡。一阵阵烤羊的浓香直往臭尖里钻,“哇,在那里,在那里……”我把手指向不远处正在烤羊的炉子,装作很惊讶、很兴趣、很垂涎的样子,想把小姑娘翘得老高的小嘴巴抚平。在车里,我跟她讲故事,讲我见过的绵羊场的故事,讲“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故事,几十年过去了,我从她这般的小模样,走向中年。我以为,山巅的模样只是“物是人非”而已,没想到物亦不是物了。当然,小姑娘只对活物感兴趣,山巅上没看到成群的绵羊,让她很扫兴,这般烧烧烤烤吃吃喝喝,对她来说,早已不再是新鲜的事了。而我,坐在炉子前,不停地在朋友圈里晒图、嘻乐、互动,比小姑娘表现得更兴奋,一任自己的心情夸张到极致。

场里有一位老工人,看起来70多岁的样子,精神攫烁,腰杠挺直,许是早已习惯了山风作伴,枕月入眠的清宁,偶尔来一群山外的人,叽叽喳喳,一下子便扰乱了他的生活习性。

我们到场里的时候,刚好是中午时分,老人家连午睡也不去了,坐在门前陪我们聊天。他说,他是富岙人,当时的场领导看他出身贫苦,老实能干,便把他安排到场里干活。他掐着指头数,72年来农场,至今已有四十多个年头。绵羊场与水牛塘一样,是温州第一批知青的下放点,而他来这里,比第一批知青还早。

我在他身边席地而坐,我对这些正在沉默中流失的故事很感兴趣,我摆好听众的架式,老人家呵呵地笑了--那么多年了,我哪能想得起来啊?

第一批分来有十几位知青,后来陆陆续续有插队的,山里面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了。可那时苦啊!开始自已管自己,后来吃食堂大锅饭。我记得当时有两对知青在谈恋爱,其中某某与某某成功了,某某与某某因为家中不同意,后来不了了之了……现在,据说某某与某某已经去逝了,某某与某某现在居住在瑞安……他刚刚说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他想不起了,没想到一开口,便是这般滔滔不绝,甚至连知青的名字都还记得,看来,环境的艰辛,命运的尴尬,都会随着时间的远逝而淡忘,唯独感情这事儿,哪能忘啊!

我的父亲叫###,以前在高岭头水电站上班,你认识他吗?

哦,他是你父亲啊?!当然认识。那时他们电厂的配电室离这里很近,一到晚上,我常常会跑去和他们一起玩,因为那里有电视、有象棋、有报纸杂志……但他们那里时常没水喝,得到我们这边挑水吃……

他说着说着,话题便散了。我听着听着,便走神了。

我眼前又出现了那一片青草坡,和那一群小绵羊,我看到手拉手走在山坡上的父亲和我的背影,看到了那一群意气风发,却又神情疲惫的知青;听到了“抓革命,促生产”喊得铿锵雷响的口号……那些无法淹没的历史小插曲,一段又一段地在我眼前循回播放,那么唯美,那么苦涩。

羊肉在炉架上被烤得滋滋作响,同学们拖家带口陆续到齐,大大小小五十几号人,把这个昔日安静的农场,吵了个底朝天。孩子们奔走嘻闹,打成一片。男同学们聊着各自领域的工作状态,女同学们则堆在一起说说服饰,数数白发,拉拉家里长短。昔日知青,今日同学,大山的热血,又开始沸腾了。我捉住这一瞬的感觉,我要在这里留下一行字,记下一个心路历程,我不曾体验过生命的全过程,但我知道如何去体验所有过程里的每一瞬。

如今,农场已被某旅游公司承包,正在开发改建中。那一幢白色的五层办公楼正在捣毁,那几间陈旧毁朽的木屋正在加固,那一条羊肠小路,正在扩张,也好,开发总是好的,在废墟之上,重建回忆。有这么一天,想来的时候,驱车便来。在屋角边摘一束野花,在池塘里舀一盆清水,去厨房找一些瓶瓶罐罐,慢慢地将花儿插上。然后,泡一壶茶,握一册书,看云起云落,听花鸟虫鸣,念想那一对手拉手大人小人的背影,季节晨昏,俯仰由我,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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