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武志强

一

小时候，我爱玩弄镜子，我在镜子里，镜子里有个我，照着镜子里小小的脸蛋，我不知道以后长大的他会是什么样子的，但那双眼睛是清明的、透亮的，从小我就有一双好看的双眼皮大眼睛，但我不知道未来某一天它会让我看上去觉得丑，觉得傻，会让我感到迷乱，不想再看，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我不知道时间已流走了多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镜子里能留住时间吗？

天很蓝，三月的阳光，三月的风，风和日暖，季节在任何年代都是相似的，唯有透过我的眼光所反映出的生活不一样，流在我身上的时间不一样，我不再是个儿童，我不再年轻，从前显得多么奢侈。我提醒自己往昔生活的存在，我不过是在继续，时间里我看着自己的年代自己的生活。我现在是个落魄者的形象，我有着落魄者的精神状态，尽管我不想用落魄一词，但我还是用了，用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这是事实，不容否认。

镜子里有阳光，阳光里彩虹，我七岁的时候就知道，那阳光哗啦啦倾泻着，流泉一般。又如钹拍声，那彩虹通过镜子和脸盆里水的反射出现在家里的墙壁上，我知道镜子是个创奇者。小的时候，我有一面镜子，我用它把阳光照射到很远处，光的速度很快，照到哪里哪里亮。我迷恋那阴暗里的一块亮光，那仿佛是我创造出的。我惊叹着镜子的魔力，一块小小镜子的魔力。我照着镜子，照着镜子里的我，那由镜子幻现出的另一个我，虚幻的我，但我从没有想到要亲近他，我没有怀疑他就是我，但是看上去他比现在的我更真实。但我从没有想到过要对他倾诉，对着一面薄薄的镜子，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我只是看着，更想不到有一天会透过镜子看到我的心酸和苍老，那苍凉的气息透过镜子就丝丝的流了出来，直到我再也不忍看。我把镜子反转，我背对了镜子，似乎那扇可怕的大门也就此关闭了。

在开满阳光的大地上，天空就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天空把巨大的光亮照射到地上，使整个大地都处在天空的温柔襁褓里。如果说我爱着阳光，那是因为我爱着天空这面镜子。因为照在我身上的阳光，我觉得天空也是可接近的。而在我抚摸镜子的时候，似乎过往的时间也能抚摸出来，重新诞生，流淌在我身上。对着一面镜子，那可追忆的念头总是徘徊不已。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在镜子里发现了另一个我，那可分裂而出的我，另一个我。从小我就有着叛逆的心理。我不是一个好孩子。但是现在在家里照着镜子时，里面那个男人的脸相已是一个四十岁男人的脸了，那脸相上的线条所勾画出的迷宫至今对我仍是一个谜。时间深处，我不能了解自己，不能认识自己。就是说，我终生都可能走不出这个迷宫。一个人可以隐藏的多么深啊。认识自己会有多么难。就像镜子，有多深，天空有多深，一面镜子就有多深。镜子所预示的世界是无限的。人就是一面镜子。我是一面镜子，我却看不清我，它使我弄不清时间。我是谁，我走了多远，还有多少路要我走，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好多疑问镜子都回答不了。因为镜子的后面还有镜子，不止一个，是有无数多的镜子。

天空是自由快乐的，阳光是自由快乐的，那么那个孩子的我也就是自由快乐的。但镜子是自由快乐的吗？我不知道，不知道镜子在想什么。镜子静默着，不说一句话，一句话都没说出过。

最初发现家里的水瓮就是一面镜子，那时我还小，须踩上板凳，踮起脚尖攀着瓮沿才能看到水瓮里面的我，水清亮亮的，一张孩子的脸在瓮壁阴影的衬托下很清晰，亮晶晶的眼睛，圆圆的脸蛋，虎头虎脑的，总要羞怯的笑，即使一个人的时候，内心里也保持了一份羞怯。后来我发现家门前的池塘就是一面镜子，它可以映照蓝天、白云，把天上的景象搬到了地上。池塘里青蛙叫着的时候，它就是一面能发出音乐的镜子。而在我用瓦片打着水漂的时候，看着那一个个漂亮的水花，这镜子就是一面开花的镜子。一只蜻蜓飞过，水面镜子里就有蜻蜓飞过的影子。还有蜉蝣呢，那些快速在镜子上面移动的虫子，我看着它们，看过它们后，我就看见了自己的脸，天真的一张小脸蛋啊。我咧开嘴笑，他也笑，我变个眉眼，他也变，我假装生气，他也生气，那天我哭了，他也哭了。他就是我的化身，我的影子。那个时候我相信一切都不会变，这里的一切永远都是这样子的。微风过来，镜子起了皱纹，哦，那是镜子老了，里面的那个我也老了，就像个小老头，真难看。我不想看，就搅动起水来，我也就看不见自己了。但我相信那面镜子是没碎的，没有了风，池塘的水静下来，镜子是安静的，不老的，年轻的，是个孩子，像孩子的我。天空又恢复了原样，蓝天白云重现。我站在池塘边，手里那着根竹竿，耐心等待一只蜻蜓的出现。

后来池塘消失了，永远在我们那个村庄消失了，那面镜子没有了，我也就在那一年九月离开村庄，从此做了异乡人，在我的身后在那时间深处有了一个故乡的称谓。但我知道镜子不老，永远年轻，没有一丝皱纹，还是那个水平如镜的镜相，就像是个孩子，永远长着，却又长不大。

三十年过去了，梦是一面镜子，在梦里我常回到从前，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像。现在对着镜子，心底里常有一丝叹息，仿佛那幽幽的叹息就是由对面的镜子发出的，目光里多了沉静和中年才有的忧伤。我想孩子似的裂开嘴笑，结果比哭还难受。这时我才知道，镜子里有我太多的印象，这样的印象叠加起来，就是我的几十年，以致有几分的沉重。所以说镜子是有记忆的，镜子记忆了我的昨天和今天，镜子的记忆深藏不露，是经历一定的岁月才能被我看到的。镜子还记忆了一些我未知的东西，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是镜子的秘密，永远它都不会说，打碎了它也不会说。

镜子把时间收了去，你看它时就是一次发现，它又把收走的时间释放出来，你顿时便被那些时间包围，你漂浮在汪洋的时间上面，就像是一片叶子。所以看着镜子时，我的心情总是恍惚不定，好像我又回到了从前，被时间的暗流卷席而去。镜子也能把人的灵魂收了去，当你面对镜子时，灵魂就跑出来，那灵魂是被镜子释放出来的，仿佛是对你的一种呼应。你看着自己的灵魂，心情激动着，你因此看到了自己，哪怕是另一个自己。所有的陌生在镜子这里都有些熟悉，而所有的熟悉在镜子这里又都有些陌生，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怀疑里也有一种确定，这就是你，跑不掉的，时间的洪流并没有冲走你，你还在，还活着，还用思虑持守着什么。你因此老了，憔悴了。镜子能透视一切，它有透视一切的光，你就在镜子的光中，照见自己赤裸的灵魂，灵魂就摆在那儿，却无法用语言描述，只见灵魂萦绕着，并渐渐缩成一团，难道灵魂也羞怯于见你吗？看着自己的灵魂，我却不能拥抱它，我有了一种难言的哀痛。灵魂是不能描述的，它无法描述，正像我无法描述自己，我从没有完整地表达过自己，因为我不能。镜子里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世界，我只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和留在身体上的伤痕。我内心的绝望和痛苦似乎只有撕碎了自己才能解脱。我留下的只有伤。我面对的是一个残损的肉体。我因此变得很虚弱。

我离开这个世界，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念头从没有断过，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梦想。也可以说我在逃离，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强者。当我需要倾诉的时候，我宁愿对着一张白纸倾诉，也不会对着自己镜子中的一张脸倾诉。对着镜子，我不能完成这种倾诉，我还没有疯，我也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力量。我总是缺乏勇气和力量。我只是看到自己忧郁的眼，什么都不再想，然后我转身，背对镜子。我只是相信，镜子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只是我看不见他，看不真切。映像总是这样模糊，镜子里隐藏了太多未知的东西。我在镜子这边，而另一个世界在那边，中间的距离是不可穿越的。所以我把一张白纸也看作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只有我能看见它，而它看不见我，我因此不感到威胁和恐慌，我向它倾诉，在上面胡乱写着些什么，借此穿越时空，展示自己，挖掘那些隐藏在自我后面的东西，并获得一份内心的安宁。或许我这样也是在创造一个世界呢，一个与记忆与梦有关的世界。我在这样的倾诉里默默度过了许多时光。

我站在镜子面前，是以四十年滚滚而过的岁月站在镜子面前，镜子是平静的，一动不动，看着镜子里的我，我能说他是虚幻的吗？在我背后，就是无可争辩的岁月的洪流，我是这样真实。我很清楚我的软弱和痛苦，迷惘和期待。我的哀乐得失，我全知道，因此我很忧郁。我不怀疑自己的存在，但对镜子里的那个我，我却依旧充满怀疑，我不相信他就是我，我不知道他的思想和情感，我无法为他说出什么，我应该是另一个样子的，而不是镜子里的那个样子。看着他，他是清晰的，清晰的看着我，我却疑问着他，镜子什么都不说。看着他，我却不想对他倾诉，我从来没有对一面镜子倾诉过，我不知道我在惶惧什么，我感觉他在透视着我的灵魂，而灵魂是害怕被透视的。同样的镜子的那个我也从来没有对我倾诉过，我不知道他如果倾诉，那倾诉会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之间的那份隔膜看来难以消除。一面镜子，却使我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我们是朋友也可以是敌人。

一面打碎了的镜子上让我心里难过的，我要难过几天，也许要难过永远。在时间里，镜子是不灭的，就像一个活着的人的梦境，那做不完的梦境，会让一个人回味不已。如果说镜子记忆了我，那么我也记忆了镜子，那碎裂了的镜子破碎的记忆是我心上的伤口。有些事我永远都不会想，永远都不会对人提起，这是我与镜子的默契，在我进入它的同时，它也进入了我的体内，我们相互进入对方，我们因此有一种相互的共同的温暖的记忆。我们信守这记忆的秘密，当作终生的承诺。

镜子是平常的，平常的镜子对我有不一般的意义，至今我都不敢对一面镜子倾诉，镜子里有我所惧怕的东西。但愿看着它的时候，什么都不想，才不致对心灵构成打扰。一面镜子里能够隐藏太多的东西，因为镜子太深了，深不可测，就像无限的宇宙一样，那里有一个镜子的帝国。我看着镜子，看着我的眼睛，我的脸相。镜子在反光，在反光的同时建构另一个世界。世界无限，镜子可以建构无数的世界。而我只不过是面对一面镜子，一面薄薄的镜子。我停留在世界的表面。我的时间多么短暂啊，我的生命多么有限啊。

一面镜子可以走过我的一生。镜子是生命的一半，时间的一半，灵魂的一半，另一半，是真实活着的我，是我的心愿和梦想，是我那永不能实现的心愿和梦想。镜子让我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我知道自己多么有限，活着，只能实现一半，另一半永远都不会实现。我在想，人爱着镜子，需要镜子，离不开镜子，以致有的人死后，不想呆在黑暗中，身边还要放一面镜子，让镜子给他光亮，陪伴他冰冷的尸身。而一个死去的人是从不知道自己是冰冷的，他认为自己是温暖的，有镜子在给他温暖。我死后也希望能有一面镜子陪在我身边，为我照路。一面镜子距离我有多远，那可能就是一个无限的距离，正因为无限，才可这样热烈的亲近。但我知道，那无法缩短的距离告诉我，我永远都不能进入到一面镜子里面去，那另一个时间和世界始终对我关闭，虽然我能看见里面那个我，但我只能在它的门外徘徊。

镜子或许也是冰凉的吧，但我喜欢这种平面的冰凉，那是可信任的，我在抚摸着一面镜子。我的手指在抚摸过光滑的时间的脊背，我看到那个七岁的孩子，他相信有光的地方就有镜子，有镜子的地方就有光，镜子里有另一个我，有另一个世界，那个虚构的我预示了世界的无限，预示了时间的无限。我吐着气，轻轻吹着一面镜子，吹去上面的尘埃，我用布子擦拭，想让它更亮些。镜子依然是新的，亮的，但我知道时间不能倒流，我也回不到童年。我只能在我生命的这边，伫望着那端的镜子。那里有我童年的梦，那些梦都留在了镜子里。

人可以老，老到有皱纹，老到死，但镜子不老，不灭。镜子也不会有皱纹，有裂纹的镜子那其实已不是一面镜子。我仿佛看到我在无数的镜子里穿行，那是无涯的时间，无限的世界，到处是镜子在闪亮。小的时候我就迷信镜子，玩弄它，抚摸它，像是镜子里有一种磁力在吸引着我。镜子有神奇的创造力，我迷醉于这种神奇，迷醉那个无限的世界，那无数神奇的梦幻，即使黑夜里，没有光的时候，我也相信镜子里有光，有一个光明的世界，只是我看不见罢了。镜子，无边的镜子，我还相信有一个由无数镜子拼贴出的世界，我当然能看到一些不规则的裂纹缝隙，世界就是这样破碎，每一个人的生活也是支离破碎的，圆满只是停留在表面，只是需要时的一种自我安慰，或许破损、残缺与苍凉才是人生的真谛呢，那些生活在我身上的真实无法否认，我活着更多的体味了它们。我看见我眼前的镜子破裂开来，那似乎就是漫长时间中无声的渐进的缓缓的破裂，在不知不觉中，一切已成为事实，不可更改。在那些渐渐呈现的裂纹与缝隙之中，我看见镜子上有无边的风吹过，那是时间在流走，那是时间的风在从那里吹过，而我的生命也就这样随之流走了，消失了，被一大片的黑暗无声的吞噬了。

时间的日月就是一面永恒的镜子，这镜子里有你，有我，我们在这里偶然出现，匆匆相遇，带着各自的故事，又必然消失。

只有虚无，只有虚无永恒存在。只有镜子，只有镜子永恒闪光。

二

时间就是一面镜子，我的每一个细节都反映在镜子里，记忆也是一面镜子，但记忆不同于时间，记忆不是时间的翻版，记忆与时间也并不平等、对称，它们有重叠交错的地方，也有相互补充的地方。时间永远不会停下来，但记忆能够停止，随着一个人的生命结束，跟随在他身上的记忆也结束，烟消云散。

镜子就像水面一样能照映人，但给我的感觉它并非绝对忠实于你，它也会骗人的，让你不再相信自己，就像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相信那就是自己，因为那只是一个照映，一个映像，那张面孔怎么会是我呢？是的，镜子照映的只是一张面孔，它不能照映更多的东西，譬如灵魂。灵魂是忠实于自己的，但你有时候看不见自己的灵魂。

镜中也不能反映时间，镜中表面光滑无比，它是存留不住什么东西的，有多少时间都能从镜中表面滑溜过去，消失无踪。在三维空间里，没有比时间更久远和完整的了，时间是一面镜中，它能照映你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但是时间是不会说话的，它没有语言来表达自己，所以要找到一条途径，让自己看到时间，看到时间中的自己。

于是人们想到了镜子，让镜子来映像自己，仿佛你站在镜子前面，镜子就能为你留住什么，留住正从你身上流走的时间。但镜子只能照映一时刻的你自己，当你转身离开，镜子就像一扇门一样在你身后悄然闭合，你再看不见它，而它也看不见你。

在没有镜子的地方，你还有记忆，确实是这样的，记忆也是一面镜子，它在时间中流动，跟随你的脚步，并被你偶然捕获，就像在马路上邂逅一个故人，让你在惊愕之际，突然想起了一些什么，打开了一道记忆的闸门，曾经被你遗忘的东西又浮现出来，你会真切的看到记忆中的自己和那些经历的一幕幕往事。

湖面是镜子，因为湖水是不流动的，你倒影在其中，就像是时间与记忆的交合，但你看到的只是另一个你，一个重复的自己。重要的不是你站立的湖岸上，而是你在湖面里的倒影，微风吹来，湖水也并不完全平静，你会看见一个重重叠叠，曲曲折折的自己，就连你的眼睛和面容都会显得模糊不清。这个时候，即使清晰无比又能怎么样，你完全不能改变自己的映像，不能掌握它决定它，你只能任凭湖水微波荡漾，像是在经历一个游戏，而游戏的规则是记忆在蹂躏着你。

不仅是记忆，就连时间都在蹂躏着你，那简直就是一刻不停的蹂躏，但你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和不快，这正是时间的高明之处，它蹂躏了你，但又不让你觉得它是在蹂躏你，在你匆忙的生活中，你赶紧着追逐一个又一个目标，几乎忘却还有过什么时间，你脑海里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只有当你忙里偷闲，能够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你才能感觉到时间在对你的猎杀，甚至会有一种刻骨的痛苦感受。镜中你的形象清晰无比，你擦了一遍又一遍镜子，让镜子发亮，目的是想看清自己，你果真就看清自己了吗？面容冰冷而严峻，看不出有什么情感的成分，但你面容的严峻分明就表白内心的沉重，你甚而能感觉到时间的秒针就在镜面上吧嗒吧嗒走动，那不是一下两下，而是一条时间的长河，在波涛汹涌着而过。这让你的神经一阵痉挛，有一种扭曲的疼痛，说不出来的悲怆和负重感。

原来，镜子同样能照映你的生命，只要在你同时有所思想有所领悟的时候，你就能在镜中映像里看到自己的生命。在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记忆与时间几乎相依为命，彼此共生，而在记忆与时间重叠的部分，你甚至能听到它们相互呼应的声音，你同时能看到自己的面孔和姿态，看到自己的目光。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应该也能看到你的心灵。那虽然是一时刻的心灵，但同样披挂了漫长人生路上的风雨征尘，如果你愿意，你应该能读到更多东西。

但是，说了这么多，说的只是人话，表白的是人的感情，而时间本身是没有感情的，记忆本身也是一个冰冷的东西需要你去唤醒，我的确在我的生命中唤醒了许多，这或许与我的性格有关，因为我喜欢这样，喜欢一次次走进记忆里，回忆从前。如果从前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值得我爱的，那么生命就是值得我爱的，当然我不可能记得每一个细节，有许多疏忽和遗忘的东西是再也想不起来了，但有限的记忆已使我拥有许多，感觉到自己在这方面的富足。即使记忆是有感情和温度的，那也是你生命温热的赋予。

时间中的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时间，就像是个骑着毛驴的人却找不见毛驴，我不知道时间在哪儿，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所以我梦不见它。但是我确信在镜子里看见了时间，从我额上的皱纹和严峻的眼神里看见了时间。我曾梦见过一幕幕往事，包括那些人生中最初的开始和出发的地方，那是白天里记忆推动的结果。我也曾梦见过一面镜子，在一个古老宽阔的庭院里，它挂在一面墙上，踏着落叶和尘土走进去，我站在它的面前，它占满了整整一面墙，我看着它，内心有点不安，因为镜中的面孔有点陌生，我不相信那就是我，在我惴惴审视的时候，镜子突然扭曲变形，一下子变得狰狞可怕起来，像是一头怪兽，张开它的巨口要一口吞噬了我，我赶紧转身，往外逃跑，同时发出了一阵尖叫。这是一个关于时间和镜子的噩梦，我就从这样的噩梦里醒来，坐在床上，胸部喘息着，久久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在那最后一刻，我分明看见是时间张开了巨口要吞噬掉我，原来时间就隐藏在镜子里，我相信镜子后面一定隐藏了更多的时间，它们在伺机而动，而我们所能看见和感受的只是一小部分。

那当然是一个噩梦，一个让我不能忘怀的梦，梦未必都符合现实，其实许多时候，时间、记忆、镜子和梦境都是搅合在一起的，它们纠结成一团，我们很难把它们分开和分清。还记得梦境里多的是阴影，像是来自树枝和月亮的部分，走上又湿又滑的石级，就能看见那面挂在墙上的镜子了，它是无声的存在，但是牵挂了我一世的心灵，因为我一直都想弄明白它究竟是什么，我来到这世上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样，有些秘密还没有揭示，或许它们就是永远的秘密，永远都不会揭示出来，而我们只会蒙在鼓里，不得而知。

我们迟早是要告别的，不会永久存在，永久的只是时间，在我们生前生后的时间，在有生之年，我们也未必就能弄清自己的真面目，时间知道这一切，但它不会说出来，这是由时间的神秘性决定了的，所幸我们还有记忆，还有一些温暖的记忆可供我们依靠。在记忆这面镜子里，我分明能看到它是超越在时间之上的，这是记忆的自由决定的。你记忆了什么，你的存在就是什么，你的生命就是什么。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无论它来自哪里，哪怕只是记忆。

时间是一面镜子，它囊括所有，而我们看到的很有限，这有限的部分就来自生命的记忆，比较眼前的现实，我更相信记忆的现实记忆的存在，因为在那里我是自由的。我渴望自由，希望挣脱时间绳索的束缚。或早或迟，我们总要离开，该离开的时候你就不能再停留，哪怕只停留一分钟。当我最后一次回忆，也就是最后一次记忆，我能说：“我看见我一生的梦想了。”那是我又一次出发，又一次从一个码头开航，去往远方。而远方永远都是崭新的。远方永远都在呼唤着出发，而我就要出发了。

无论是波涛汹涌中，还是在内心平静中，我是离开了，但我不会回来告诉你，因为我回不来了，还因为我们不会再次相遇。镜子在悄悄告诉你一个简单的秘密：“生命只有一次，而你存在过。”像梦一样，像记忆一样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