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yihanfu

作者: yihanfu2016年02月19日亲情故事

我是我们兄弟中唯一见过爷爷的。

爷爷故去的时候,他的妈还在。爷爷叮嘱我爸,照顾好你奶奶,为她养老送终。

那时,我还不满周岁,照理,对爷爷不会有任何印象。然而,爷爷的音容笑貌,临终的场景,却顽强地存活在我记忆中。我知道,那不过是长辈们追述往事时,锲入我脑海中的印记。但我还是倔强地认为,那是我本有的记忆。

爷爷发病的时候是晚春。河西石屋周围的小草泛出浅浅的鲜绿,坡下河水上的浮冰拥挤着游向远方。爷爷举着镢头敲打着刚刚解冻的土坷垃,心里盘算着播种的时日,远处林子里传来布谷的啼啭。突然,他感到腹部一阵疼痛,弯下腰用拳头顶住,额头沁出汗粒。其实,他腹胀已经多日。爷爷对奶奶说,给我找点山楂吃。

山楂没有消除腹胀,疼痛愈发频繁。爷爷一直没有告诉我爸爸。我爸爸那年19岁,和我妈妈一起在桓仁县城读书。放学回家已是掌灯时分。昏黄的煤油灯下,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爷爷的异常。

爷爷忍着病痛,种完了苞米和荞麦。这天,他对我爸爸说,带我去县城瞧瞧病吧。

爷爷跟着我爸爸去了县城。县城的医生说,你们还是去沈阳吧。

爷爷挺着球一样的肚子,又跟着我爸爸去了沈阳。在沈阳的医院抽了腹水。医生对我爸爸说,肝硬化晚期,不用再来了,也没什么好办法。

回到河西的小屋,爷爷高兴地对全家说:“沈阳真大啊,那医院也真本事,扎了一针就轻快多了。”他掏出打沈阳带回的唯一一个苹果,伸手从我妈妈怀里要过我,说:“来,大孙子,爷爷给你苹果吃。”我爸爸说,这是给你买的,他以后机会吃。爷爷不高兴了,说:“我以后就没机会?!”他用羹匙刮苹果沫沫喂我。

其实,爷爷清楚自己的病情,也意识到生命的烛火即将熄灭。他对我奶奶说:“我知足了,见到孙子了,可以进祖坟了。”

夏天到了,爷爷依然劳作。给地里的庄稼锄草、追肥、浇水,一丝没有懈怠,他要收获最后一季果实,他要给儿孙留足过冬的粮食。腹部缓缓肿胀,疼痛时时袭来,他咬紧牙关忍住。各种草药偏方轮换着吃,终是毫无效果。眼见得秋风起了,庄稼黄了,叶一片片飘落。

收得庄稼,爷爷便卧床不起。他实在支撑不下了,连脚背都肿得发亮。

这天傍晚,爷爷支撑着虚弱的身躯,从炕上坐起,招呼我爸爸说:“学生,你去驴棚把门板卸下来,再拿两把长条凳,在地上支张床。”全家人都朦胧意识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但谁也没有言语。爷爷的声调虽轻但不容置疑:“去呀,快去呀。”太奶抱住我爷爷的胳膊,说:“义卿啊,你这是要干什么?快躺下啊。”爷爷轻轻拍着太奶的胳膊,一句话没说,眼睛盯着门,等我爸爸回来。

爸爸拿来了长条凳和门板。

爸爸把长条凳摆在地中央。爷爷剧烈咳嗽着,摆手示意他停下。好久,才缓过气来,声音颤抖着说:“靠边放,靠墙,我娘还在,我是少亡,不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爷爷看着我爸爸把灵床搭好,铺了秸秆和布单,就扭头对我太奶说:“娘,儿要走了。”说着就挣扎着要下炕。这时,太奶已是双泪洗面,她用力抱住我爷爷的胳膊,哽咽着说:“儿啊,你不能走在我前面。”爷爷挣脱着,让家人安抚太奶。这时,我奶奶、我爸爸,还有尚未成年的叔叔姑姑都在哭,我在妈妈的怀里,惊恐地望着这一切。

爷爷在我爸爸的搀扶下,坐上了门板床,双脚踏地,双手抚膝,吃力地抬起头,对我妈妈说:“学生媳妇,你去山后叫老王过来,给我剃个头吧。”我妈妈应了一声,把我放到了炕上。我“哇”的一声哭了。爷爷扭头看了我,说:“抱他!”奶奶慌慌地把我从炕上抱起。

山后老王来了。他把热热的毛巾敷在爷爷的头上,在皮条上反复磨着刮刀。他说,兄弟,你这是做什么。爷爷说,让你累了。他手中的刮刀很轻很慢。爷爷的头皮一点点显露。家人都在流泪,却压抑着哭声,仿佛那是神圣的仪式,不可惊扰。

剃罢了头,爷爷说,好凉。学生媳妇,给我缝个帽子吧。奶奶找来一块青布,我妈妈大针小线把青布连缀起来。奶奶把“帽子”戴在了爷爷头上,爷爷用手按了按,说:“挺合适。累了,让我躺下。”大家扶爷爷慢慢躺下,躺在冰冷坚硬门板床上。

没人相信谁能把握自己离去的时辰,家人都以为爷爷是在应对习俗,他们甚至想,怎样度过这冷气袭人夜晚。然而,他们不知道,爷爷已强烈预感到死神的临近。

时间缓缓流逝,光线渐渐黯淡。爷爷的灵魂正在幽暗窈冥中挣扎,他似乎看见通往另一世界的漆黑大门……忽然,一个强烈念头刺痛了他。

爷爷张开了眼睛,说:“让我再看看你们吧。”他把目光投向他的妈妈、我的太奶,然后依次扫过我奶奶、我爸爸,还有我的叔叔和姑姑,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依偎在妈妈怀里。

爷爷的目光在我身上凝结,然后,依依不舍地合上眼皮,随即停止了心跳。

这是1952年深秋。爷爷卒年40岁。

几十年后,妈妈对我讲起这段往事,仍不无感慨地说:“从没见过像你爷爷死得那么明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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