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八奶奶

作者: 酸风眸子_yt62016年02月24日亲情故事

八爷是小学教师。一九四七年村里找不到教师,孩子们无学可上。八爷就在自家办了个私塾班,束修可多可少,最多的一斗玉米。没有新教材,就教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千字文没教完就解放了,八爷当上了正式的人民教师。

八爷高个子,淡黄面皮,好像涂着一层油脂,细腻有光泽。留着寸八长的胡须,寿星眉很浓很长,眼神温和而自信,总是认真地看着和他说话的人,哪怕像我这样的孩崽子,叫声“八爷”,他答应一声,就转着身找我,看到了,就乐呵呵地说:“做啥去呀?”我早就跑了,他会对着我的背景,大声说:“慢点儿,别跌了。”岳母抱着大女儿(后来我的妻子)在街上碰到八爷。八爷说:“这小孙女眼睫毛怎么这么长呀?来,跟八爷比比眼睫毛,看谁的长。呵呵,你比八爷的眼睫毛还长呀。”我们说的“眼睫毛”实际指的是眉毛。土改时有个数来宝:“长眼睫毛,大肚皮,见了穷人笑嘻嘻。……”是谁编的?我不知道,可我在台上数说过。后来知道是批判地主拉拢穷人的。为什么拉拢?怕革命吧?我虽在台上数说过,但不可能想到八爷。八爷也算是自我调侃一把吧。

八爷总是穿着黑布制服,戴顶蓝布帽子。冬天就是里面穿着对襟小棉袄,外面套一件蓝色的带栽绒领的制服“小大衣”,蓝色的可以放下耳苫儿的棉帽子。不过,总是那么整洁。在我的印象中,全村第一个称得上斯文的人,就是八爷。

奶奶个不高,胖胖大儿大儿的。性格开朗,整天嘻嘻哈哈。和母亲等娘几个是好朋友,没事了就串串门儿,坐炕上盘腿拉脚儿地拉家常。但她不和庄稼老娘们那样,满嘴胡数。听到她们说话带脏字,她只哈哈地乐。我爱到八奶奶那里去,八奶奶喜欢孩子,总会给你点糖果啦、点心啦什么吃。那天去她家玩,发现八奶奶门牙掉了两颗,我就把孩子们脱牙的顺口溜甩给了八奶奶:“豁牙子,漏齿子。猫进去,尿尿去,狗进去,拉屎去。”说完觉得不是好话撒腿便跑,不小心一下子被门坎子绊住,跌了狗吃屎。八奶奶后门外有四五级台阶,小屁孩的我,磕得鼻子嘴里都是血,可身子却担在门槛子上。八奶奶吓坏了,把我抱屋里,嘴里叨咕着:“你个小免崽子,你这就是搅灾儿呢。你个……”先在我头顶上轻轻地旋转着揉几圈,嘴里念叨着:“摩娑摩娑毛儿,吓不着儿。”揉了几次,念叨几次。再用凉水给我洗,又从院子里找了两个小石子儿,夹在耳朵上。嘴里还说着:“不怕不怕,压上石子就不流血了。”果然就不流了。八奶奶说:“让我看看,你把牙栽去没有,跟八奶奶一样,是个豁牙子?”我忽然觉得特别害臊,爬起来就跑了。八奶奶在后面喊了什么,我没听清。那天下午母亲去八奶奶那里串门儿,回来也没说我。八奶奶肯定没和母亲提。

八奶奶和八爷有个独子。小名“大旺”,四八年,八爷把他和他哥的独子“大兴”一起送去当了人民解放军。后来,大旺在抗美援朝前线牺牲了,大兴活下来,一直当到了军长。

大旺牺牲后,县民政科的同志来村里看望八爷八奶奶,并给他们送来烈属证。八奶奶当时就昏过去了,在场的我母亲他们都哭了。民政科的同志说:“你们养了个好儿子。贾玉才同志很勇敢,是很有前途的革命军人。”八爷高声说道:“我儿为国捐躯,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母亲说他脸上依然带着谦和的笑纹儿,可是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民政科的人也落了泪。临走还和村干部说:“这位烈属真是好样的。人家没跟政府提一点条件,只说是政府培养得好。啧啧,真是的!”母亲跟我说:“八爷,真是个人物!”称得上母亲口中“人物”的人,我记得只有八爷。

八爷在邻村教小学,儿子牺牲后,八奶奶有点神情恍惚,八爷就把她接到小学住宿舍。困难时期,八奶奶死了。八奶奶是文化人。她的外甥女是着名作家,就是写过《刘巧儿》的袁静。后来她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淮上人家》,我在供销社看到的,一咬牙花了一块二买了——因为它是八奶奶的外甥女写的。

八爷文革初期自杀了。那是初秋的一个中午,有人说八爷跳井了,我们几个青年跑过去。那口井原来就是贾家的吃水井,大块整齐的石料砌起来的,井筒儿成六角,每个角都有个小台阶,我们小时都可以蹬着下到水面。八爷的侄儿正在井下用井绳捆住他的腰,然后再蹬着台阶到井口,摇起辘轳,把八爷提上来。

自己装裹好了:穿着棉衣棉裤,戴着蓝棉帽子。胳膊和腿都向下伸着,好像想把什么抱起来。我悄悄地离开现场。

八爷在邻村教小学,被那个村的“文革委”组织批斗,有个基干民兵打了他两个大耳光。他偷偷回家就自杀了。

他是我村文革中唯一自杀的人。

按那时的称呼,八爷是大地主,八奶奶是地主婆。

我一直不解:土改前“夜间平分”,也就是晚上贫农团号召农民哄抢地主浮财,父亲为什么不去,而且捺着我两个哥哥不让去,连我特别老实的老叔还拿来一套别人不要的《石头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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