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开花的早晨

作者: 何蔚2016年02月29日优美散文

我为什么这样喜欢说起花朵和春天呢?此刻,我站在阳台上,正要把窗户开大一些,一股鲜香气就不失时机地闯入了我的呼吸道。这是香樟的叶芽被空气中的花粉激活了情绪后的正常反应。这是植物们内心骚动之后本能的生理反应。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很想再一次说说我的养母,说说东西湖,我的第二故乡,每一个开花的早晨。因为对我而言,每一个开花的早晨都不是时间,而是一种崭新的愿景,一种崭新的生活内容,以及崭新的回眸与眺望。

碧桃和小紫荆领来的春天,衣着光鲜得有些耀眼,即使背对着我,我也不会觉得生疏和冷落。红继木和鸢尾花领来的春天,声势浩大,神采飞扬,拥有更充沛的激情。我承认,我的词汇量实在是太小了,根本没有资格对春天品头论足。但我已经隐隐感觉到,春天的头仿佛就在江汉大平原的东北角,在鸟巢与地平线垂直交叉的某一个逗点上,春天的脚则应该在梦想与天际线接壤的彼时和彼岸,唯有显露在中间的这一部分,被汉江堤、张公堤和府河堤环绕的这一部分,才是我活着的当下,是我安顿身体和释放情感的彩色长廊。在这里,春风来来往往,养母健健康康。

此刻,我骑着电动车奔走在上班的路上,不时与形形色色的花草擦肩而过,头发和衣领不时会粘上几枚带露的花瓣。这恰恰是我以前当农民时从来不曾设想过,却又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日子。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时光浓淡相宜,影影绰绰地在我身边绽放,绽放成我想要的样子。许多时候,我总是习惯于在私下里对着我的第二故乡我的养母自言自语,我说:我要高楼也要森林。我要工作也要休闲。我要速度也要停顿。我的养母基本上都满足了我的大部分要求。而我总是贪得无厌的。我说:我还要,我还要。我还要你的每一棵树上都开满花朵,我还要我的每一天都必须是春天。你看,我是多么的自私啊!但我的养母不管这些,她依然容忍着每一个孩子的任性。她依然会慷慨地赐予她的孩子们每一个开花的早晨。养母的胸襟幅员辽阔,自东向西,平原坦荡,河湖纵横。

在我的养母的土地上,府河是最早醒来的河流,这很可能是因为那些水鸟躲在草丛中不断催促的结果吧?白天鹅和斑头雁划过的水面,曙色初染,粼粼波光仍在不停地朝四周扩散。夜鹭的叫声有点儿含糊,黯哑,我听不懂。但云雀的叫声始终是明亮的,一点儿也不含糊。更明亮、更耀眼的是,从武汉天河国际机场起飞的那些航班,它们来去匆匆,它们的叫声听起来如此震撼,但它们所说的飞翔,与花朵和鸟儿所说的飞翔,究竟是不是同一个意思呢?这个我就很难确认了。我宁愿相信,在草原一样开阔的府河河床上,那些成片成片的紫云英和金色野花,肯定是被云雀和飞机的叫声点亮的。我宁愿相信,一条被云雀和飞机吵醒的河流,明天夜里肯定还能搂着月光,继续安稳地睡眠。还有,那些被牛羊啃噬和踩踏过的草莽,我宁愿相信,它们随时都在悄悄传递着向牛齿和羊蹄宣战的动员令。只是,我非常奇怪,此时此刻,它们的安稳和淡定究竟来自哪里?而且,每一个开花的早晨,都是它们的目击证人。

在我养母的土地上,每一个开花的早晨都让我受宠若惊。

也有这么一天,我从石榴红村的油菜花中钻出来,再去汉江大堤上观望柳色垂挂和炊烟袅起。柳和烟,这些寻常的乡土符号一直在暗中支配着我的性情,从不允许我避讳自己的身世和来历。何况柳色和炊烟画出的底线,已经在我的掌纹中蛰伏了这么久,它们当然有能力约束我在人间的一切不良举动。20年,在养母的照料下,我的内心风和日丽,从来不曾淡化对花朵和大地的敬爱。

石榴红村原来的名字叫鸦渡。鸦不是乌鸦而是鸦鹊。武汉人自古以来就习惯于把喜鹊叫鸦鹊。鸦渡就是鹊桥渡,据说这里正是武汉版《牛郎织女——天河配》传说的发源地。天上的河汉和人间的河汉在此重叠,孕育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及“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等等一大堆令人浮想联翩的诗句。

我的养母始终很低调,从来都不把这些久远的诗句据为己有,并和花朵一起绣在自己的胸前。

我有一种错觉,似乎汉江总是要比府河醒得晚一些。这是不是因为汉江的水鸟早已经迁徙到了更荒野的湿地呢?水鸟那么好动,却始终都敬畏“开发”和“建设”这样一些动感更强劲的词眼。于是,它们悄无声息地飞向更僻静的水边,将汉江沿岸的村庄全都出让给了花草树木。其实,绝大多数花草树木并不是东西湖区土生土长的孩子,它们应该算得上是近年来规模最大、阵容最豪华的移民队伍吧?它们正在有组织、有计划地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不止一次地在张公堤森林公园, 在金银湖湿地公园,在柏泉的郁金香主题公园,乃至在所有新建的小区内、街路旁,见过这些美丽的移民。我尤其喜欢它们的名字,比如石榴、海棠、月桂、腊梅、辛夷、迎春;比如虞美人、波斯菊、金鸡菊、百日草、鼠尾草、一串红;比如月季、石竹、夹竹桃、矮牵牛等等,等等。我甚至更希望用它们的名字来直呼我至今还不认识的兄弟姐妹。我觉得,在东西湖,在我的养母的土地上,每一个兄弟姐妹都有权利享受花朵的款待。每一个开花的早晨,都是我们生命的庆典。

我常常听见花叫,那种不同于鸟叫的长短韵脚,在梦中低回,次声波一般飘散在春天的早晨。山茶和风信子是我从花市里买来的,就搁在我家的窗台上。它们一直从暮冬叫到仲春,深色和浅色的叫声立刻引起了户外的紫玉兰和红叶李的共鸣。接下来,这种共鸣又被传染给了街上的绛桃和樱花,接着,再传染给夏鹃和紫薇。因此,在一年之中,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整个金山大道和临空港大道上,缤纷的花叫声总是不绝于耳。

不过,就算再听一万遍花叫,我也不会厌烦的。因为我明白,那是我的养母,我的第二故乡,她在用最温婉的嗓音,为她的孩子们朗诵,朗诵每一首姹紫嫣红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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