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的水声

作者: 何蔚2016年02月29日优美散文

在黔南荔波,这个被称作小七孔的地方,水从来都是以最鲜明的态度来表达自我的。

这里远离风尘,恍若隔世,缺少了那一份浪漫情怀,也不能与摇曳多姿的世界共一种心境。因此我觉得,此地不一定适合蜜月旅行,倒是很适合安顿铅华褪尽后的中年人生。当然,如果你有一颗耐得住寂寞的心,如果你对宁静与逍遥有更高的期待,那好,我建议你不妨选择在早春或者暮秋时节,带着你的爱人来此小住。不管年轻还是年迈,我都相信你和你的爱人,相信你们一定会喜欢这一片沉默不语的卡斯特森林,喜欢这仁者一样稳重而又含蓄的山,还有这智者一样深沉而又灵性的水。尤其这水,将青春与暮色叠在一起构成的梦之蓝,你们一定喜欢。

凭心而论,除了九寨沟,我至今还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如此高贵典雅的水,它们迷幻、空灵、恬静、悠然,仿佛可以看透万物的心机。一整天,小七孔景区上空的雨,都在不停地往河水、潭水和湖水中添加着单纯的色素。枝纹丝不动,与水若即若离。我想,它们的腰要是能弯得再低一些,说不定就可以将一小块蓝天蘸在叶尖上,随手在水面题下几行小楷呢。我这么想的时候,果真就有一根树枝将腰弯得更低了一些,并在水面上画出了几个很小的圆圈。

从早晨到下午,除了坐坐观光车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我和爱人一直都在徒步行走。我们始终跟在别人身后,就像担心有什么东西会被人遗漏了一样。如果遗漏了,我们在后面也好帮他们捡起来。每一双眼睛都不是铁桶,谁又能保证自己的眼睛不会漏掉任何微小的景物呢?

穿过石上森林和水上森林,经翠谷湿地,再拐一道弯,就到卧龙潭了。当然还有鸳鸯湖。它们在此恭候已久。时光流逝,斗转星移,所有为风景包装的现代童话都已经启封。它们在此不恭候别的,只恭候有清风翻动扉页,有阳光阅读正文。你要知道,在黔南荔波,在卡斯特雨林中,所谓风景的扉页,无非是天空垂倾的雨露,是池水不曾打皱的脸,而正文,则应该是大地孵化的种子,是植物在拥挤的温床上安静的睡眠。至于我们嘛,就只能被当做是不速之客了。但我们懂得,只有谦卑地、小心翼翼地行走,才不会过分惊扰每一朵蓓蕾悬在枝头上的好梦。

雨有时下,有时不下。天色在阳光和小雨中不断地转换着频道。雨水没有淋湿我的爱人,她打着伞。雨水只淋湿了我。而我是心甘情愿的。已经快一整天了。我们一整天都行走在森林的腹地和水的边缘,中午只在景区内简单地吃了一点零食和一个烤玉米棒。我们不觉得饿,也没有疲惫感。我们的注意力不是被动地被新鲜的景象所吸引,就是主动地向瀑布和湖水靠拢。这样很好。这样我们就能以度蜜月的心情,充分享受两个人的旅程。两个中年人的旅程,被阳光和雨水缩小,放大,拉近,推远。就像一场没有台词的情景剧。

依照喀斯特地貌形态与森林类型的划分,荔波茂兰和小七孔一带的喀斯特原始森林,还可细分为漏斗森林、洼地森林、盆地森林、槽谷森林四大类,听起来都让人觉得眼馋,更何况是身临其境呢?被这样的森林所看护的水,比如卧龙潭、鸳鸯湖等等,就更不用多说了。

我们此时就站在卧龙潭边。据说,卧龙潭曾经有一个并不好听的名字,叫“翁龙潭”,它是喀斯特暗河——卧龙河的出口。从崖底涌出的地下暗河与卧龙潭实现了无缝对接,潭面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惟有从卧龙坝上溢出的丝丝清流,如珠帘垂挂,如琴弦铮铮。有人把弯弓形的卧龙潭瀑布称作“滚水瀑布”,它虽然是一道人工瀑布,却美若天成。银瀑直泻,碧水内聚,天外来音,不绝于耳。年复一年,卧龙潭总是倾心于自弹自唱,试图以通俗易懂的民间长调,弹奏出天河的水声。

我刚刚站定,还没有来得及将相机镜头上的水珠擦干,爱人就已经朝那一汪鬼魂一样幽蓝的潭水奔了过去,在围栏边摆好了姿势。只是,这一刻游人实在是太多了,无论我站在哪个角度,都无法用我的相机镜头将爱人和旁人分开。作为一个忠实的记录者,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对着人群取景,不分青红皂白地拍下爱人和旁人在雨中的傻笑。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游人纷纷散去,我和爱人才有了独享风情的机会。这时,目光不再纷乱,内心不再聒噪,潭水和瀑布开始与我互通心曲。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表白,只是似曾相识地打量着对方。透过一丛竹子的缝隙,我恍惚看见一条卧龙正在潭底蠕动,泉水正滔滔不绝地被它从深渊里带出来,与天光重逢。

雨还在走走停停,阳光也还是忽隐忽现。潭水在没有阳光的时候,蓝得有些压抑,又有些捉摸不透。太阳一出来,它立刻就打起了精神,蓝得鲜亮,蓝得自信,蓝得让人看一眼就有了一猛子扎进去的冲动。当然,我最终还是没有一猛子扎进去。我不过是蹲在卧龙潭边,掬起一捧水浇到了自己的脸上。七月的潭水依然是冰凉刺骨,你若有意冒犯它,它依然会毫不犹豫地向你展示那种销魂蚀骨的攻击性。所以我只掬了一捧水,就不敢再掬第二捧了。擦完脸,一低头我就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被我掬过的水面上一边闪动一边扩散,就像从哈哈镜里看到的那样。一个扭曲的自己就这样被水记录下来。我相信那也是真实的。我相信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卖我们。

而与此同时,我还看见天空在我的倒影上打了一个激灵,接着又平静如初。

没有什么比这更诗意的了。卧龙潭促使我平生第一次对水有了如此深切的关注。不仅如此,我还特意从双肩包里取出DV摄像机,让爱人帮我摄下了整个卧龙潭的动态画面,尤其是这天河一般的水声,以便将来想起这里的时候,随时都能翻出一段旧梦来供我重温。

我已经手忙脚乱。此时我举着长焦相机不停地拍着水:透明的水,晶莹的水,圣洁的水。我要用镜头和它们对话。我要让它们说出我想说的一切。

我也知道,水其实早就看清了我的意图,我如此迷恋它,爱慕它,如此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归根到底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我只想从不含杂质的水中,捞出一颗不含杂质的心来。

——是的,这么天真的想法,水怎么会不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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