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孩时代

作者: 龙吐珠2016年03月02日亲情故事

不久前,国家的单独两孩政策逐步铺开,年近不惑的我经历了国家生育政策的数次变迁,从随便生,到计划生育,再到现在的单独两孩政策。看看我的独生女,望望我的哥哥姐姐,唉!我的那个五孩时代,我的那个回不去的五孩时代……

我76年出生,正好赶上计划生育,可即便如此,我还有四个哥哥姐姐。

小时候,有一次爸领我们五个坐客车去县里,车里挤得跟鱼罐头似的,我们五个按序号依次排列挤好。中途有人下车上厕所,三哥也顺着人流下了车,不知是三哥贪玩迟了一步,还是三哥尿量太大,总之,车走了,三哥没上来。车晃晃悠悠开起来,爸爸不经意地数着我们,“一、二、三……”“不好,”爸爸大叫,“我少了一个兵。”司机马上刹车,人们看到远远地在车尾扬起的尘土中,三哥眼泪、鼻涕和着尘土,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向前抓挠着,哭天抢地向客车奔来。

到了县里,爸爸的朋友请爸爸下馆子,说起下馆子,可能现在很多人不明白什么意思,在我小时候特指到饭店吃饭,那是让人充满期待的事,几年也去不了一次半次的。爸爸特意带上了我、三哥和姐姐。我在家里排行最小,最受宠,一定得带着。姐姐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也该带上。三哥本不该带的,但在来时的路上差点儿丢了,为抚慰他受伤受惊的心,就带着吧。

三哥和姐姐吃饱围着桌子玩,我则旁若无人,埋头苦吃,突然,一块肉卡在了嗓子里,我感到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我边晃动着脑袋,边伸手从嗓子眼儿往外拽,发出啊啊的声音,饭馆瞬间从嘈杂中安静下来,在我晃动脑袋一周的过程中,我看到所有人都石化了,有人刚把筷子伸进盘子,有人夹着菜正准备送进嘴里……就像童话中一下睡着的王国,三哥和姐姐也停止了打闹,张着比碗口还大的嘴呆立着。终于我把卡住的肉拽出来了。我想爸爸会斥责我没出息,可爸爸什么也没说,饭店睡醒了,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傍晚坐客车回家时,爸爸拎着一块肉,晚上,我家好好地吃了一顿肉,虽然每人分不上半巴掌大。

那晚的肉真香。

其实任何吃食对我们五孩来说都是奢侈的,尤其是肉,当然也包括鸡肉。

小时候妈对我们哥几个要求严格,其中有个规矩就是要睡午觉。夏天的中午万籁俱寂,我们哥几个瞪着眼睛睡不着,好像在等待什么好事。好事还真来了,家住不远的表哥家不知有什么大事炖了鸡肉,对于当时的我们每个孩子来说,那可是不可想象的盛宴,偏偏表哥是个爱显摆的人,所以他捧着小半碗鸡肉自己还没舍得吃一口,就第一时间到我家显摆来了。在院子里嘴巴不利索 的表哥就亟不可待地、磕巴地大叫:“鸡……鸡……鸡肉!”于是在他跨进房门的一瞬,他只觉得眼前人头攒动,老大、老二、老三外加年幼还晃晃悠悠的我立马就让表哥的碗见了底,表哥不敢相信似的看看自己手里的碗,又看看大快朵颐的我们哥几个,哇地哭起来,哭得那是个山崩地裂、痛心疾首,我们哥们啃完鸡肉,“嘭”,按序号倒在炕上睡着了,这个午觉睡得那叫一个香。

吃饱了,睡足了,总要做点儿什么,三哥耐不住寂寞,蹦跶地跑出去了,可一袋烟工夫,他又哭咧咧地回来了,一看他刚从泥里洗过澡的模样,就是让人给揍了,正翘着二郎腿,睁着眼睛做白日梦的二哥一见,怒火中烧,立马带着三哥找人理论,虽然其实二哥平时没少揍三哥,但现在看来,二哥揍是可以的,别人揍是断断不行的。双方言语不合,立即开战,先是二哥上,败下阵来,二哥、三哥哥俩一起上,打得那是惊心动魄,烟四起,怎奈对方人高马大,膀大腰圆,没几个回合,二哥和三哥就双双趴在尘土中哀嚎。

这事后,二哥和三哥潜心研究了一番战略战策,学习上,可从没见他们这么用心,不过,成效显着。不久,二哥在三哥的掩护下,偷袭成功,用一块不小的砖头儿命中几日前狠揍他哥俩的大块头,狠狠打击了大块头的嚣张气焰。看着大块头顺着脸汩汩流下的、鲜艳的红色液体,二哥三哥着实爽快了一把。不过,扬眉吐气没多久,对方家长找上门,每天拥有五孩的父母总要经历被别人家长找上门或找别人家为我们五个中的某一个讨公道的事,父母除了要完成沉重的、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外,还要处理我们五孩的琐事,可真算日理万机了,不过,至今,也不曾听到父母的怨言,似乎我们五孩带来的麻烦于他们都不是累赘,他们不曾后悔把五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

二哥和三哥被父母好一顿收拾,尤其是二哥,他比三哥大,且助纣为虐,受到的惩罚最重,并且从此行动受到限制,时刻受监视。要说这监视二哥的人是谁,谁也想不到,竟是哥俩一起打架的三哥,原来三哥被父母成功策反,在父母的策略下,汉奸就是这么炼成的。不过三哥的跟踪手法实在不怎么样,三哥只会像个跟屁虫似的紧紧跟着二哥,都说“明枪好躲”,所以三哥这明跟,二哥根本没放在眼里。这不,二哥说去上厕所,并热情邀请三哥陪驾,可三哥没陪一会儿,就意志不坚定地被露天茅厕的臭气熏跑了,二哥理直气壮、得意洋洋地逃跑到自由的野地抓蝈蝈去了。

三哥的奸细生涯从此终结,三哥被下岗了,而我则意外地担任了这一角色,只不过监视对象由二哥变成了三哥。父母虽是农民,但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农民不同,他们非常希望我们五孩在学业上有所建,彼时大哥去山东求学,二哥学习上已不成器,父母就把希望全寄托在三哥身上,偏偏当时三哥迷上了武侠小说,天天和神雕侠侣、霍元甲陈真纠错不清,在三哥监视二哥失败的基础上,我有了经验,就负责偷看三哥的日记,掌握三哥的思想动态,暗中观察三哥是否有不轨行为,好随时向父母汇报。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哥还真让我抓个现行。一次我夜半醒来,发现三哥躲在被窝里看小说,我大喜到抓狂。

“三哥,你在看什么?”

看得入迷的三哥被我的话吓一跳,看着我钻到他被窝里喜笑颜开到发肿的脸,三哥不愧为三哥,很快就镇静下来,“我学习呢!”

“胡说,书上画的人穿古装呢!”

“那是历史书!”

“我不信,给我看看!”当时我尚在小学,但辨别武侠小说和历史书的文化水平还是够的。

“不给,你也看不懂!”

“给我,我是文化人!”过去,小学生就快赶上秀才了,当然算是文化人。

“一边去,别耽误我学习!”

“给我,给我!”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三哥揍我,他如果揍我,我一定来个夜半哭声,让一家七口顷刻惊醒。

三哥不揍我,可他不给我,我也抢不着,和原本年长又在武侠小说中得到真传的三哥较量,我根本半毛钱便宜也占不着。

撕扯了一会儿,气喘吁吁的我立刻拿出杀手锏,“我告诉咱妈去!”母亲是我们五孩真正的领导者,她总是明察秋毫地审判我们五孩之间有时连当局者的我们都搞不清楚的、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的官司,往往我们五孩一番混战之后,在母亲那里得到终审。

“你想气死咱妈!”三哥义正言辞地呵斥。那时母亲因过度的操劳,身体已大不如前了,我们五孩虽表面上没心没肺、嘻嘻哈哈,但心里都明白母亲的身体状况,在每天的五人组混合打的间隙,我们的心上总是似有还无的飘过一缕愁云。

“我……”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做,只好悻悻地爬回自己的被窝。

很久后我才想明白,母亲让三哥学习,不让他看武侠小说,可他没听母亲的,我坚决拥护母亲,执行母亲的决定,我才是孝顺的,可当时,让三哥一说,怎么我若告诉母亲,我就是不孝呢?这叫什么事!

虽说要监视三哥,可我自己的学习也并没放松。

记得小时候家住农村,农村的院子宽敞得不得了,当然,这么大的院子不能人类独享,猪呀,鸡呀等家畜、家禽也熙熙攘攘挤了一院子。

刚上小学的我还没对学习深恶痛绝,相反兴致还颇高。于是在小学一年级的某个早晨,手捧课本,在一群鸡鸡狗狗中,迎着初升的太阳引吭高背课文,想来鸡鸭鹅狗们也是学习型的,在我的文化熏陶里,跑得特别欢。我读呀读,背呀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会背了,我兴奋得背着书包上学了。

到学校我傻眼了,课本竟没带。我冥思苦想早晨还用的课本到底到哪里去了。中午走进院子我知道课本在哪了,我家那两头猪忘情地追逐着、撕扯着我的课本,看来我家的猪还非同一般,满爱学习的。

猪除了爱学习,猪还有其他的用途。

前面说了,过去的年代,农村谁家都是鸡鸭鹅狗一院子。有一年,我的一个远房侄子寄放在我家,让仅比他大两岁的我姐看着,那个孩子不知是营养不良缺钙缺锌了,还是什么,总之是不停地哭,我姐怎么哄也哄不好,我姐大怒之下把侄子随手一扔,不想一下扔到在院子里闲庭散步的猪身上,身上突然多了个不明物体,猪立即就驮着侄子抓狂地在院里狂奔,我们哥几个看着这一幕,不知所措、目瞪口呆,侄子却不哭了,竟大笑起来。

我这侄子够不省心,其实我们哥几个又哪里让人省心呢!小时候不知是怎么回事,肚子跟个无底洞似的,总觉得饿。母亲是个勤劳的女人,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做家务,我至今不明白,那时候的活儿怎么那么多,成天喂猪、喂鸭、劈柴、铲地……要不,就补不知破了多少个洞、不计其数、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袜子。很快,母亲叫我们哥们起床了,我们按顺序躺在炕上向不同方向扭动身子,嘴里可喃喃着同一个词“饿,饿……”母亲叫我们次数多了,让我们的“饿”嘟囔烦了,怒喝着:“给。”噼里啪啦按顺序扔给我们每人一个饼,我们哥们睡眼朦胧、心满意足地抱着饼在被窝里啃起来。

啃够了,哥哥姐姐依次起床了,我是家里的老小,自然与他们不可同日而语,我继续趴在被窝里,睡是睡不着了,我等着哥哥姐姐来请我起床吃早饭,哥哥姐姐一向是迁就我的,可耳听着一个一个都吃完饭了,却没一个来请我,他们把我忘了,巨大的失落感让我觉得必须做点儿令人震惊的事才行,恰好炕边放着父亲抽旱烟的笸箩,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模仿记忆里父亲卷旱烟的样子,用纸给自己卷了个旱烟卷儿,还毫不犹豫地点上了火,一定是我的卷烟技术太差,旱烟卷儿不像以往父亲抽时火星慢慢、有节奏地上移,而是毫无规则地、出人意料地吐出火舌,一下就窜到我的嘴巴里,烧着我的舌头,顺便也照顾了一下我的脸,我狼哭鬼嚎、张牙舞爪地救火,现在所有人都关注我了,父母抢先扑救,让我的本就不算花容月貌的脸免于向不堪入目发展。四个哥姐则满脸诧异地瞪着我,好像在看耍猴。

其实我还算幸运,闯祸时父母在身边,二哥就没这么幸运了。一次,家里只有大哥和二哥,因为我们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饥饿感,大哥和二哥独自在灶坑门那儿烧土豆,三烧两烧,烧着了灶坑门旁的一堆茅草,火苗窜上了二哥的手臂,烧着了二哥穿着的棉袄,二哥哇哇大哭,大哥慌了手脚,撒腿就往不远处的小姨家跑,最终,是小姨用一瓢凉水挽救了二哥的胳膊,至今二哥胳膊上还有一大片可怕的疤痕。想想真让人后怕。

不过,大哥虽身为老大,可这照顾弟妹的能力还真不让人恭维。有一天,我和大哥在家,父母不在家,大哥可就毫无顾忌地懒得管我了。

“我要喝茶。大哥,你烧水去!”我对大哥说。

“自己烧去!”大哥毫不迟疑地回答。

“哎呀,哎呀!”我捂着脑袋大叫,“我头疼,得喝茶!”

大哥二话没说,麻溜去烧水了。烧水回来的大哥,看到我生龙活虎,上蹿下跳的样子,差点儿气个倒仰。

我知道大哥讨厌我,除了上面这件事,更源于我毁了大哥心爱的钢笔。

那个年代,一支钢笔是很珍贵的,大哥恰好有这样一支钢笔,我也很喜欢这支钢笔,朝大哥要,大哥宝贝得什么似的,根本不给。不给,看看总可以吧!就在我欣赏这支珍贵的钢笔时,顺手、有预谋地在大哥不可思议又来不及阻止的目光中,用凳子腿让这支钢笔粉身碎骨,成为大哥永远的、心碎记忆。我看到了大哥先是不敢相信,后是痛心,最后杀人一样的眼神,大哥终究没对我怎样,因为有父母在,我只看到大哥伤感、颓唐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对不起大哥,原谅我年幼无知的愚蠢吧。许多年后,在我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我给大哥买了一支昂贵的钢笔,可递给大哥时,大哥似乎已经忘记我送给他钢笔的初衷了。

哥哥们不愿带我玩,姐姐对我却极好。那时偶有上海知青送给我们家点儿饼干,姐姐总是把她那份让给我吃,而她就尝一尝我掉在衣襟上的饼干渣儿。

上海知青除了送给我家饼干,也送给我家衣裳,那时能穿着上海衣裳,可真是奢侈品。而衣裳就只能送给姐姐,因为家里有四个男孩,送男孩送不起,而且男孩的衣裳还可以击鼓传花般穿,就是大哥穿完给二哥,二哥穿完给三哥,三哥穿完给我穿,而衣裳怎能经受我那如狼似虎的三个哥哥的蹂躏,不等传到我这儿,衣裳就以身殉国,被淘汰出局了。所以我一直懊恼自己的性别,如果我是女生,姐姐穿小的衣服就可以给我了,何必跟我那三个哥哥分衣服的羹呢!

过年幼时,我还真穿过姐姐的裙子,闹不清自己性别的我,看见姐姐的那些女朋友,就疯子似的哇哇叫着往里扎,吓得那些小姑娘们东躲西藏。哥哥们取笑我是花痴,我才不管花痴不花痴呢,你们不带我玩,还不行我跟着姐姐了。管不着。

哥哥们管不着,父母可看不下眼儿了,大概是怕我性别走向出问题,强制大哥带我玩儿,没想到,虽身为农民,父母这性别意识还挺强。大哥和我差八岁,这得几个代沟啊,那段日子对大哥一定是苦不堪言、无比煎熬的,要不,大哥怎么就毅然决然地奔赴山东求学呢。

我清楚地记得,大哥走的那天,天特别阴沉,铅一样压在哥姐和我的心上。我们四个每人扒着大门上的一个柱子,好像每个柱子上晾晒着一个我们,我们的确是晾晒着,大哥的走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失重感,我们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哥的背影,嘴里不停的喊着:“大哥,别走!大哥,别走!”大哥终究是走了。自此,挂在大门的柱子上,我们相继送走了二哥、三哥……

五孩只剩下了我和姐姐了,家里呈现史上最安静的清晨和夜晚,没有喧闹,没有打斗……母亲再也不用断官司,可以安心做家务了。可每每在母亲做家务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里的活计,发一小会儿呆,然后又赶紧埋头于手头的家务。母亲的眼里,我总觉得看到了什么?是思念、是牵挂、是不舍……我的心又何尝不是呢?

以后,哥哥姐姐们陆续结婚、生子……

再以后,即使是过年,家里的五孩也难聚齐了……

看看自己的独生女,从五孩时代走出的我,该觉得女儿比我更幸福、幸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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