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

作者: 冀一苠2016年03月02日情感日记

十岁那一年,村里的供销社新进了一批足球鞋,就是鞋底板上面有很多凸起的那种。我无数次躲在供销社高高的柜台角落里偷偷地看过那双足球鞋,淡绿色的鞋底,白的帆布鞋帮,鞋帮两边还胶印着一个带着火焰的足球,动感十足地飞向远处的球网。

十岁之前,我脚上穿的清一色的都是母亲千针纳万线穿的“千层底”,我的小脚板还从来没有穿过用钱换来的鞋。我并不是嫌母亲纳的“千层底”不好,那里面还有一点小小年纪的虚荣心。

我无数次的想象过我脚上穿上那双足球鞋的样子,想象过我风驰电挚般跑过村里的青石板街道,想象过在同学面前如风时跑过那瞬间的荣耀,我便去央我的母亲,母亲说,小子吃不得十年闲饭,想要?自己挣去!意思是说男孩子最多吃十年闲饭,就应该自食其力了。

在我的老家,家里的男人好吃懒做就会被女人骂做是吃闲饭的,成年的男孩子吊儿郎当也会被父母骂成吃闲饭的。如果家里有个生病而不能动弹的,逢人说起时,也会无奈的说一声:唉,谁教家里有个吃闲饭的呢!谁家里要是有个吃闲饭的会是全家人都丢脸的事,被人骂做吃闲饭的更是一辈子都洗刷不净的耻辱。

我偷听过开供销社的魁元爷爷说话,知道这样一双足球鞋需要17元钱。那时候的17元钱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款项,要知道,那时的我一个学期的学费也才10元钱呢!

为了能穿上那双足球鞋,也为了证明我不是个吃闲饭的,我决定利用一个暑假的时间,用我自己的一双手挣一双足球鞋。

我的老家在太行山区,有一种叫蝎子的东西。蝎子也叫全虫或者全蝎,它的身体分成一节一节的,样子就好像电影里用来弹奏的琵琶,头大尾小。第一次见到这东西,一般都会被它头部的两个张牙舞爪的大钳子吓到,其实这两把大钳子根本没有什么可怕,当然还包括后面长着的六条细长的腿。蝎子真正可怖的在它的尾巴上,蝎子的尾巴倒勾着,末端有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毒囊,末尾还藏着根尖尖的毒刺,要是不小心被它叮上一口,肯定会够你受的。

每年夏天,村里就会涌进来一拨又一拨收购蝎子的小商贩。每到夏天,捉蝎子也会很自然的成为村里人的营生。茶余饭后的村里人,年年都在猜这些小商贩收购这么多的蝎子回去干什么呢?更有胆大的还会用两根手指头捏上一只蝎子,放到嘴唇边,甚至舌头上,活灵活现的学一出城里人吃蝎子的模样,引得周围的女人孩子一惊一乍的叫唤。

我用一根筷子从中间劈开,中间横着夹上一小截火柴棍,再用母亲纳鞋底的麻绳三捆两捆,就做成了一个简单的镊子。然后,再找上一个厚实一点的塑料袋子,我就跟着村里的大人小孩出发了。

大人们捉蝎子都走到很远的山里,我们小孩子就在离家近一些的山坡上。三个一堆,五个一群,要是有谁发现了一只,临近的小伙伴用不着打招呼都会主动飞奔而至,有的负责掀开石头,有的负责撑开袋子,而负责用镊子捉蝎子的往往都是眼疾手快、技术最好的“带头大哥”。

等到把蝎子捉进了袋子,小伙伴们也不会急着散开。几个小脑袋还会挤到一起欣赏半天这个唯一的战果,猜测半天袋子里的蝎子是饿还是渴,讨论一番是否需要给它找点吃的,或者给它来点水喝。然后再听这只蝎子的主人把发现它的前前后后讲上一讲,深刻学习一番才悻悻散开。

刚刚出生的蝎子是白色的,它们成窝的爬在母蝎子的背上,这时候的小蝎子离开了母蝎子还不能够独自成活。等到幼小的蝎子长成肉红色,它们就能离开母蝎子独自生活觅食了,我们把它叫做:红丝儿。半大的蝎子的身体外面包着有一层若隐若现的黄皮,故名:黄皮。成年的蝎子需要把身体外面的那层黄皮蜕去,这时候的蝎子又胖又大,身体也变成了深褐色,我们都叫它黑子。

那时候,我们要是能捉到一只黄皮,就会雀跃半天,要是运气好能捉到一只黑子,肯定会满山遍野大呼小叫着值得庆贺了。

我的叔叔是远近闻名的蝎子大王,他捉蝎子从来不用镊子呀筷子什么的工具,从来就只用拇指和食指两个肉指头,看准了时机,快如闪电的一伸一缩,一只蝎子就乖乖的被他捏在了指缝间。远远的一块石头不声不响的放在那里,他就那么瞄上一眼就能看得出下面有没有蝎子。

山坡上的石头很多,并不是每一块石头下面都有蝎子。石头下面有的最多的是蚰蜒,就是长着很多条腿的蜈蚣,也有蛐蛐和蚂蚁,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小昆虫。石头下面有一种蜥蜴,这东西跑的闪电一样的快,往往是石头还没有掀开,它就嗖的一下跑到旁边的草丛中去了,吓你一个激灵。

要说最担心的是在石头下面遇到蛇了。我就在一块石头下遇到过一条乌斑大蛇。那条蛇在石头下打了个卷儿,头和尾巴埋在石头缝里,能看见的就只有中间的一段。它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竟然天真的以为那是一段烂柴火,还鬼使神差的想把它拿起扔在一边。

那条蛇的身体攥在手里凉凉的,根本就不是柴火的温度,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开始蠕动。我把它扔到一边的同时,也从五六米高的堰头上面一个筋斗摔了下来。我四仰八叉重重地摔在下面的一片麦子地里,我胸口好像被敲过一记重锤,一口气憋在胸腹间,堵着闷着就是上不来。

我四脚朝天仰躺在刚刚下过雨的麦子地里,透过四周包围着我的翠绿的麦苗,看着蓝天上的白云静静的飘过。我神情恍惚,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四周透着湿气的泥土的气息混合着刚刚灌浆的麦香,重新涌进我的鼻腔,我才感到我重新活了过来。那一次是我平生第一次感悟:活着真好!

还有一次,为了抄几步近道,我从一丛圪针窝里穿过,那种尖尖的圪针丝毫不亚于母亲纳鞋底的钢针,圪针尖划过我的皮肤,还能听见“咝咝”的声响。钻圪针窝有个说法,叫做“只进不退”,这点像象棋盘里的卒子,一个念头走到头了,最多在身上留下几个血道道,回头或者倒退就会变成活刺猬了。

等我成功从圪针窝里穿过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胳臂、腿上到处都是圪针揦出的血口子。这都算不了什么,更要命的是用来装蝎子的塑料袋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揦的底朝了天,里面的蝎子当然也逃之夭夭了。

那一刻,我哭了,泪水和着血水,在我的脸上肆意流淌。那一刻,让我第一次深深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和艰辛。多少年以后,不管遇到了多大的困难,我都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个夏日的午后,那个坐在山梁上痛哭的我。

在小商贩的眼里,大人都是他们的大客户,享受的待遇自然也高,给大人算钱都是无论大小一律用一根细小的铜杆秤称量。对我们这些小散户,小商贩都是论个儿数,黑子一只一毛,黄皮一只才给五分,至于那些更小些的红丝儿,他们就干脆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色,需要我们叔叔大爷的叫上半天才略发慈悲地说上一句,这一堆红丝儿给你算一只黄皮吧,于是,便皆大欢喜了。

卖的次数多了我们这些小散户也逐渐学会了一些讨价还价的技巧,对一些大一点的黄皮我们也会据理力争,这明明是个黑子,你怎么说成是一只黄皮?

噢,这只黄皮瘦一点是因为中午没有吃饭,吃饱了饭肯定就是黑子呢!

有时候实在说不拢,我们也会做出一幅着急了的样子,不卖了,不卖了,我们留着等老四来了卖给他好了!

老四也是个小商贩,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一点没错,使出这一出绝招,往往奏效。

卖了钱,我便高高兴兴的把钱交到母亲的手里,末了再问一声,娘,还差多少?母亲会腾出一只纳鞋底的手,摸摸我的后脑勺,快了,快了!

整整一个暑假,我一门心思放在了捉蝎子这件事上。我固执的认为,天气最热的时候是蝎子最多的时候,我顾不上吃中午饭,更别说中午歇歇晌了。为了梦中的那双足球鞋,我不管不顾,根本不去心疼脚下磨穿了几双母亲纳的千层底,也丝毫不在意身上的衣服又挂破了几个洞。村前屋后,到处都留下了我的脚步,沟沟畔畔,我翻遍了山坡上的每一块石头。

那个暑假的最后一个午后,收工回家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算着,我手里的钱加上交到母亲手里的钱,怎么算也只有十六块五,还差着五毛钱不够,怎么办呢?

我把那个暑假里最后一次用蝎子换回的钱交到了母亲的手里,心情忐忑的问,娘,够了吗?

母亲却笑着说,够了,够了!

那一刻,我发现母亲的笑脸和头顶的太阳一样刺眼,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头好像灌了铅,从未有过的沉重,我的腿也有点软的站不住了,两只脚却轻的像根鸡毛,怎么回事?我来不及想,就歪歪趔趔的倒在了母亲的怀里。

等我一觉醒来,我已经躺在了家里的炕上了,炕沿儿边上放着一把椅子,椅子的靠背上用母亲纳鞋底的麻绳绑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棍子的上面吊着一个输液的瓶子,一根透明的塑料管滴滴答答连着我的手臂。

我听见母亲在外间给医生算药钱,总共二十三块五,您收好了。

医生收了钱,说,嫂子,你就放心吧,孩子没什么大事,估计是暑假里疯跑,有点中暑了,歇歇就会好的。

看见我醒来,母亲走过来,坐到炕沿儿上,微笑着盯着我,我的脸不由的红了,娘,又不够了?

母亲笑着说,够了,够了!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就惊喜地看见那双朝思暮想的足球鞋正静静的卧在我的枕头边上,淡绿色的鞋底,雪白的帆布鞋帮,鞋帮两边还胶印着一个带着火焰的足球,动感十足地飞向远处的球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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