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花
正月十四那天，我是趴在树上看打铁花的，回家脱衣服看见前襟上蹭了白灰，拍几下都打不掉。几十年没见过打铁花了，急切的心情可以理解。我骑电动车到达城郊的三馆三中心对面，看到现场围满了人，密密麻麻的像是蚂蚁。南城办事处在旁边布置了黄河迷宫灯阵，亮闪闪的各式宫灯挂满长宽各一里的灯阵，门口有入口和出口，人群涌进涌出。其实进去就是绕圈圈，走到死胡同再返回来走，绕一个小时才能出来。
然而，我只想看打铁花。正月十三晚上跟朋友喝完酒，赶过来看已经误了。倒是进去看了打铁花现场的道具。三台小型炼铁炉的火焰还没熄灭，还有运输铁水的坩埚也熊熊燃烧着火焰。旷野里接了一盏电灯，灯下几个穿标志服的师傅正在卸载鼓风机，一个低个的人吆喝另外几个人干活。我上前跟他交谈。
你是这里打铁花的头儿吧？
是。
你们是哪里过来的？
巴公镇。
是司徒小镇打铁花的？
不是。巴公镇打铁花的好多呢。
你们一天挣多少钱？
这说不好，根据路程远近算工资。
我们高平市的三甲镇也打铁花，过去到处是炼铁炉。
他不吭声了，于是我往人多的地方看。有年轻母亲带儿子来看打铁花的，母亲指着打铁花的道具，给儿子讲解打铁花的细节。有人一样样把现场的塑料袋翻开，开里面装的炭块，铁块、木板和水桶。有人踩着熔化的炉渣，把鞋给烧了。几个人围着讨论怎么打铁花的。
几个打铁花的师傅走到一起，我问谁是他们的头儿？他们指给我是一高个的老头，有五十多岁了，但身体壮实，灯光下看见他红润的脸。我于是跟他又交谈起来。
师傅，你打铁花用的铁是什么？
用的白铁，因为白铁的熔点低，容易熔化成铁水。
那你用什么打铁花呢？我知道铁水倒在坩埚里运送，这个不用说了。
就用这个钢丝绳从坩埚里蘸上铁水，然后用木板向空中打击。
那你用桶装水做什么用呢？
钢丝绳时间长了就发烫，得蘸水冷却温度。木板蘸水是怕烧成碳。
你要想采访的话，明天再说吧，我们要手工了。
我以现场普通观众的身份跟他交谈，他竟然看出我是采访他，说明他阅历广，见记者采访的机会多了。不过我想说，我是作家，不是新闻记者。新闻记者多写些高大上的文章，我写最底层民众的生活。记者写文章有政治导向，并且是职业资格的门槛。我写作随意而语言鲜活，把现实加工达到艺术的真实。写小说尤其是这样。那个给孩子讲解的年轻妈妈，正把我跟打铁花师傅讨来的知识传授给儿子。她剪得齐整的一头短发，容貌端庄，身材匀称，看来是白领阶层。
我跟她说，你要把祖先留下的古老文化遗产传授给儿子。
她笑。说，看样子你是很有文化品味的人。
我说，也许。说不转哪天你能看到打铁花的文章。
她说，但愿。
今天晚七点我赶到打铁花现场，听说打铁花还没开始。场子邻近的康乐街上摆了一长溜的食品摊点，每个摊点上都有一盏灯，用电动车上的直流电源。高平市的饮食文化相当丰富，不说久负盛名的办红白大事的高平十大碗，单就酸菜饸饹、里圪抓（馅饼）、肉丸、肠子汤、汆汤、卤猪蹄等品牌也是数不胜数，市区规划了十几个小吃广场，生意都是红红火火、供不应求。现在加上外来的铁板烫等小吃，还有传统的棉花糖、打芝麻糖等，这样的元宵夜市比物质交流会热闹多了。
我一米六六的个头，被前面的人挡着视线，只能看见闪烁星星的夜空。还有几排拿着手机准备拍摄的人，手机屏幕的彩色灯光像是星星点点的篝火。路旁的机动三轮上站满了人。如果不想办法，今晚看打铁花是泡汤了。我突然想到站在电动车座上看，平时停电了我拉楼外的电表箱，就是用这办法。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不摔下来，我把电动车推到道旁的柳树跟前。支好车，站了上去。一只手拿出手机操作，一只手抱着树，全然不顾穿的新棉衣上蹭上白灰。我想，穷人有穷人的办法，要是开着小车来，还束手无策。警察在现场外拉起了警戒线，汽车不得入内。
视线越过一群黑压压的人头和举起来的手机，我能看到前方旷野处的炼铁炉火焰熊熊，旁边的黄河灯阵蜿蜒伸展而去，最边上那排整齐的宫灯甚是好看。我朝身后看，到处是人山人海，每个旮旯都是人。街上站着人朝天上看，我保证他们看不上，因为打铁花在远处，凭人力打不了多高，不像起火那样窜到天上去。人群里有人喊，快看，炉子的火焰变蓝了，打铁花马上就开始了。
我看到打铁花的师傅端着长把子的坩埚，在炼铁炉下接了铁水，往固定的地点走。人群里齐刷刷举起一片手机来，有的女子骑在男友的脖子上。
二
我现在想，这样万众瞩目的打铁花活动不会搞砸了吧，何况还是花钱请外地师傅来做的。现场听好多人的反应，都说搞市场经济什么事情都商业化了，老祖先留下的好东西都扔掉了。我不管他们怎么说，我的脑袋中有判断是非的标准，就是四十年前在老家看过的打铁花。
首先要说，老家打铁花是往树梢上打。通红的铁水击打在树梢上，与枝桠猛烈碰撞形成万千星星闪烁，在夜空中飘飘洒洒落下来，那场面是相当壮观。那是全民大炼钢铁的年代，目标是赶超苏联美国，成为世界上工业大国。老家寺庄镇的村南头还有一个土炼铁炉，就在我家院子对面的山岭上。出大门往右拐走不多远，有一个翻砂厂，平时加工镢头、镰刀、锄头、铁锅、篦子等生活用具，产品除了供应土产日杂公司，平时镇上赶会也摆在大街上卖，当时属于集体企业，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寺庄还有一个归二工局管的镰刀厂。
炼铁炉和翻砂厂的区别我是后来才懂得的，小时候脑子混沌一片，看什么只是看稀罕。炼铁炉是把铁矿石通过高温熔炼成生铁，翻砂厂是把生铁熔炼，倒进模子里制作各种生铁制品，两个是相互联系的过程。寺庄镇周围的山峦上有大量的铁矿石，我们上学走火车道旁就能看见，通常是暗褐色的颜色，质地坚硬，拿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我们周日去挖铁矿石往小高炉上卖，土话把它叫铁拱石。大孩子打洞挖一箩筐，担去卖两三块钱，那时一斤拱石收购三分钱。小孩子在山上捡拾铁拱碎片，拿去卖而三毛钱。在那时一个工才两毛钱，该是笔不小的收入。
我经常做的事情是跟奶奶到院子对正的高炉上捡拾碎铁和焦炭，碎铁能卖到翻砂厂，焦炭能用作自家烧火做饭。为了捡拾到铁渣，需翻开炉渣找，手上戴个手套，防止尖利的炉渣把手划破。还要拿块大吸铁石，在炉渣里来回搅动。吸铁石上吸上大一点的铁块，上面还粘附了一层如绒毛的铁沫，用手捋下来也是钱。我看到人们不断往炉顶加炭块，用大鼓风机把炉火吹得冒出熊熊火焰，通红的铁水从炉口流出来，略微定性，用长沟子再往外拉出来。我们站在远处，还感觉到铁水和炉渣的高温贴在脸上，热辣辣的疼。？
打铁花，要用翻砂场高炉熔化的铁水，怎么能把铁水和炉渣分离的工艺我不懂，反正从炉口流出的铁水直接能用于打铁花。炉火熊熊映照一张张通红的脸，炉体散发的高温刺得脸上生疼。人们说打铁花为让疙瘩老爷保佑咱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镇上有片疙瘩坡，上了坡的山岭上有疙瘩老爷庙。因为神农炎帝跟土地又不可分割的关系，方言把种地称作打土疙瘩，所以称呼神农老祖先为疙瘩老爷。
翻砂场的炉子固定在一个铁架子上，要将铁水倒出，先得用杠杆把炉子倾斜，铁水流到坩埚里。平时翻�爸谱魈撸彩钦庋牧鞒蹋烟菇旁诘厣系哪Ｗ永铩Ｒ蝗擞贸ぐ训嫩巅鼋恿颂说绞飨隆４蛱ㄐ枰讼嗷ヅ浜贤瓿伞Ｒ蝗酥还苡蜜巅龆俗盘蝗四酶龀ぐ训纳鬃右ㄆ鹛矗挚觳菜ο虬肟铡Ａ硪蝗四每榭砟景遄樱褪瓢殉逝孜锵呗湎碌奶ɑ鞔蛳蚴魃摇Ｌ胪蚯еμ踝不鳎帕殉陕旆晌璧男切恰Ｈ嗣瞧肷炔剩逗簟Ｓ惺碧蚱耍嗣欠⒊鲆簧鞠ⅰＤ鞘奔负醮宕逵写蛱ǎ迕穸荚�自己的村子看。
过元宵节公家单位盘集火，镇上隔不多远就盘一炉集火。集火有十二生肖的造型，特别是老虎和猴子的造型很是逼真，炉火从鼻子眼睛和嘴里喷出。人们围着集火取暖，脸上呈现自然而满足的笑容。有小孩子拿小炮往炉子里扔，发出噼啪的响声。还有小孩子拿根高粱梢伸进火里点着，把火焰轮成圈圈，或者变换为各种图案。邻近有人放起火，起火带着哨音窜向天空炸裂。过年时候就家家户户贴对联，架年火。年火去山上看来枯枝，刨来老树桩，再砍些松枝，搭成三角状，下面留个小口，放进些玉米棒子芯，等着凌晨五更点燃。记得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有火镰，爷爷要出门办事，奶奶交代别忘了拿火镰石。整个正月天就是玩火的世界。
打铁花从正月十五晚上吃饭后，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多。镇上还有跑旱船、跑竹马、九莲灯、高平秧歌、舞火龙、舞火弹等耍乐演出。不管什么耍乐，都要用到火。人们穿着七彩的古戏装，在脸上涂上粉彩，手里拿着点着蜡烛的宫灯，竹马、旱船上插着宫灯，火龙和火弹喷着火焰，火树烟花不夜天。
三
打铁花开始后，我注意观察打铁花的步骤和过程，眼睛近视怕看不清，就把手机照相放大了看。我看见那台翻砂炉烧得正旺，窜起很高的蓝色火焰。一团像鬼火状的火苗慢慢移动，我知道是有人端着装有铁水的坩埚走动，马上就要开始打铁花。
在点上腾起一团火焰，不算大，就像放了一个哑炮。由于距离远，看不清打铁花师傅的动作。第一个铁花像是撑开一把伞，火星马上落下来。第二个铁花像孔雀开屏，火焰在半空闪烁，人群中开始惊叫。渐渐打铁花一个比一个大，像天女散花状，由一个点迸发的火星升上天空，再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由于是在原来的耕地上打铁花，看不到火花落地飞溅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