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儿

作者: 王文跃2016年03月04日亲情故事

大顺儿长我三岁,老房子和我家斜对门。他要是真的还活着,应该到了耳顺之年。

大顺儿八岁那年,他的老爹死于肺病,那口生茬白木薄皮棺材以及哭得死去活来的大顺儿娘的影子,至今还印在我的脑海。

大顺儿只读了两年半的书,他不怕娘亲手中的笤帚疙瘩,硬生生扔掉了书包来帮衬娘过日子,于是,还没有锄把高的大顺儿每天扛着自己的家伙什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面往地里跑。

“一天挣几个工分?”我问大顺儿。

大顺儿把一双起了茧的脏脚,在炕席花上蹭了蹭,很得意地回答:“四分半!”

“怎么还有半分?”我再问。

大顺儿不吱声了,我看见他的眼睛在打架。他娘走过来一边把忽闪忽闪的煤油灯从炕上端到婆婆眼上,一边回答我:“早上出工挣半分……”

我知道大顺儿困倦急了,便遛下炕一蹦一跳往家跑。

大顺儿的娘在我身后说:“老疙瘩命好,看欢实的……”

大顺儿家住着三间老檐出头,下雨的时节父亲总叮嘱我,千万不要到大顺儿家去玩,我不理解,便问为什么,父亲厉声说:“砸死你!”

毕竟打小在一起惯了,毕竟大顺儿用草秸或柳丝编织的小蛐蛐吸引我,毕竟只有阴雨天大顺儿才有不闭眼睡觉心情,我偏偏喜欢阴雨天往他家里跑,当然要逃过父亲的监视。

那一天,无雷无风,雨下的很密,我赤着脚踩着汩汩的水流,一溜小跑去找大顺儿,刚一出家门口,隔着篱笆墙便看到大顺儿光着脊梁在斜生着的那棵荫满全院的老槐下搭帐篷。

大顺儿则哭哭啼啼一趟趟小心翼翼地钻进屋里,往外倒东西。大顺儿家的屋子真塌了,幸好没伤着人。我帮不上忙,便又跑回了家,父亲虎着脸递给我一抱硬了吧唧的旧油布,让我给大顺儿家送去,并嘱咐我叫大顺儿到我家来住。

大顺儿一边让我帮着把油布抖开罩在秫秸薄上,一边抹着泪说他哪也不去,要和妈妈作伴。

天放晴的时候,大顺儿家聚拢了很多人,他们在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壮汉的指挥下,用了一天的时间把倒塌的房屋收拾齐整。人们快散尽了,唯有父亲和络腮胡子还收拾散落的砖头瓦块,父亲说房子只能顶个时候,他叹息这孤儿寡母建新房不是件容易事,络腮胡子不赞同,他说等小龙河边那一排可把粗的榆树长到比碗口粗,就给大顺儿家翻盖新房,大顺儿娘听后喜出了泪水,她说那时候大顺儿也该张罗媳妇了。

回到家我问父亲为什么络腮胡子的一句话就让大顺儿娘流了泪,父亲先是瞪了我一眼嫌我眼杂,然后告诉我络腮胡子的话占地方。

盖新房娶媳妇是庄稼人的奋斗目标,大顺儿显然也被这个目标激励着,他再也没有空闲和我扯闲篇,手中的编织品也不再是玩物,而是集市上的小商品。为了能挣上高工分,大顺儿十五岁的时候就在他娘的哭声里推着胶轮车上了河段。半个月后大顺儿又回家了,是络腮胡子把他调回来的,说是让他在大队部的烘炉上抡大锤,虽然这也是门力气活,但可以学门手艺,更免去风吹日晒,是许多年轻人想去而去不成的地方。

晚上我去找大顺儿,正巧赶上他家的饭事,络腮胡子不仅在桌上,而且坐了正位。大顺儿妈一脸的灿烂,笑吟吟地叫大顺儿给络腮胡子倒酒夹菜,络腮胡子已喝得眼睛黏在了一起,可还是十分高兴接受大顺儿的敬酒,他把酒盅举起,嘴中说:“今儿你这个儿子我认了,叫、叫干爹——”大顺儿的脸红了,在母亲的注视下,极不情愿地、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干爹——”

络腮胡子仰面大笑,他又把一盅酒递到大顺儿娘面前,说:“喝,你要高兴就喝……”

大顺儿娘接了酒盅,大顺儿想阻拦,但看到娘这般好心情,便只轻轻喊了一声——娘。

大顺儿娘望了儿子许久,一汪泪水开始在眼睛里打转转。“娘——”大顺儿又喊了一声,伸手去够酒盅,却被他娘挡住,她苦苦一笑,对大顺儿说:“娘……高兴,改喝!你满月的时候我也喝了,那是你爹给斟满的,他在四十上得了你,我也是三十岁才当妈,能不喝吗?”

络腮胡子听了叹了一声气,对大顺儿娘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难为你了,十来年守着一根蔫黄瓜……”

络腮胡子终于酒足饭饱,大顺儿要送他,他娘不让:“老疙瘩找你来了,你们哥俩说会话,我去送……”

大顺儿十九岁的那年,大队部果然批给了他家二十根榆木檩,大顺儿起五更睡半夜堆土脱坯,盖起了四间亮亮堂堂的新房。络腮胡子又让大顺儿把大队部的一间破厢房拆了,用散碎的旧砖拉起了院墙。有了院墙的大顺儿家经常铁锁把关,我找大顺儿更难了,倒是大顺儿有事没事跑我到家来,说他妈和干爹呆着,自己插不上嘴。

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和大顺儿到邻村去看电影,结果扑了个空。回来的时候,大顺儿对我说:“你去看看,我打了一把飞快的宝剑……”

有些时候没有看到大顺儿的新鲜玩意了,我们的脚步加快了,可刚到他家门口,就听到大顺妈的叫骂声:“都吃了三副药了,还不见动静,死人,你倒是想个辙!”

接着是络腮胡子的声音:“我也头疼……要么别遭罪了,我来养……”

“屁话!喔喔……”大顺儿妈哭起来。

我正犹豫,大顺儿已经三步两步闯到了屋里。

一片寂静,只有天上的月亮不安稳,把一缕缕光线泄到人间。

腾腾腾,络腮胡子走出来的脚步声,震得乡村的夜在颤抖。

大顺儿娘病了,整天整日把自己锁在院子里。大顺儿说买了房子也要给他娘治病。他娘哭了,说这病是心上得,治不好。

大顺儿去找干爹,络腮胡子说:别急,容我想想办法,然后长叹一口气。

大顺儿妈的肚子一天天见长,大顺儿闹不清娘究竟得了什么病,急的抓耳挠腮,愣背着她往医院跑。在小龙河边上,他娘说:“忘了,你干爹说也跟着,我在这儿等会儿,你去言语一声……”

当大顺儿和络腮胡子回来的时候,河水中漂起了一个长眠的女子……

“妈——”大顺儿嗵地一声跳进冰冷的河里。

“好人,是我害了你……”络腮胡子喊着跌跌撞撞往前跑。

大顺儿把妈妈安葬了,夜里,他抄起了那把利剑去找络腮胡子,被留心他的我和父亲拦住。

“大顺儿你荒唐不得,你妈是为你选择了一切,他也是实心实意对你娘好……”父亲直截了当劝大顺儿。

“好,好的让我娘寻了短见!”大顺儿满脸愤怒。

“大顺儿,你是灯下黑,你娘不是什么病,也不是谁气得,她是怀了身孕,为了你和他她才走这条绝路!”

大顺儿呆呆地望着我和父亲,许久许久才嘴角蠕动了一下挤出两个字:“真的?”

父亲含着泪水点点头。

大顺儿半夜无语,只是呆呆地弯下身子用手捂着脸,健壮挺直的身条弯成了一个问号,临冬的凉风挤进屋子吹冷了所有人的心。突然大顺儿站起身,把宝剑交给我,轻轻地说了一句:“兄弟,你收好……”

看到大顺儿把利剑交给我,父亲也就放了心。

鸡叫的时候,我被父亲喊醒,一睁眼,只见火光映红了整个天。

“大顺儿——”

我们呼喊着去救火。

新房子烧塌了,络腮胡子不顾生死钻到里边去寻大顺儿,却没有见到他的任何踪影。

打那以后,我和大顺儿就再也没见过面,父亲说大顺儿不会死,他是去找一个没有伤痛的地方。

不管怎样,只要我看到大顺儿娘的荒坟,总是对着远方高呼:“大顺儿,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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