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的强大和困窘

作者: 左马右各2016年03月04日散文随笔

南非作家J·M·库切写了一篇关于作家福克纳介于批评与述略之间的文章,他用这样的文体向许多作家的内心世界进行了有效挖掘,并收到不错的效果。这是否是说在阅读写作之间先天存在着依存关系,作者的写作就是为了等待读者的出现和到来,相同的是读者一直为作者和作品而存在。这种相遇很值得想象,但不是每一个作家都幸运地等到了他想等到的读者,这种尴尬同样也在读者那里出现,他捧起一本书,但却在阅读中感到了失望。这种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相遇一直在发生,它似乎从没有停下来过。无疑这种相遇也在不断延展一个故事的命运,让阅读充满了意义和趣味,从这点看任何一个作家又都是幸运的。在库切看来,福克纳是那种很少让人失望的作家。也许他是在说,福克纳有天才的创作能力,他把故事的种子播在了一本书可以传承的未来里,让每个遇到他的书的读者,都有可能成为他不朽的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或是享受作家创作乐趣的参与者,也许,还可以一起分享他的难过与困窘。

也正是因为J·M·库切的独特视点与有些特异的切入角度,使他笔下的福克纳呈现出一种另外的样式。在库切看来,关注一个作家的物质困境应该和关注他的精神困境同等重要,这样就可以更加深入到一个作家的内心世界之中。每个人都可能面临他一生中不同阶段的困境,福克纳也是一样。

物质困境最大的敌人就是钱。福克纳一生面临着钱的困境,关于这一点他的传记作家帕里尼这样写道:“钱很少仅仅是钱,”他继续说:“对钱的着迷似乎终其一生都在困扰着福克纳,而我认为,应该把它视作他的一个尺度,用来衡量他的稳定感、价值感、与世界的紧贴感的起起落落……一个计算方法,计算他的名声、他的力量、他的现实。”透过这样的描述我们会看到一个什么样的福克纳呢?“钱很少仅仅是钱,”这样一句深刻的既有嘲讽意味又有点辛辣的话,多少剔除掉一点作家身上神秘的光影。钱除去是钱,还可能是一块黑面包,亦或是活力和尊严。它还应该是什么呢?作者虽然没有进一步回答,但那样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已经足以让人感到来自那里的一个深渊,它似乎有着让人恐惧的力量。但有趣的是福克纳本人,绕过作家自身从来不是探寻作家命运的明智之举。在一次访谈中,福克纳说出来一个文学史有名的观点。当记者提问,什么样的环境最适合作家?福克纳不无幽默地说: “艺术与环境也无关,它才不在乎环境。对我来说,最好适当妓院老板。我认为这是艺术家最理想的工作环境:生活富裕,不愁吃穿……早晨清静得很,最适合写作。晚上有的是社交活动。”在福克纳回答记者的提问中,是否也间接透露出一点他本人对钱的需要或是看法呢。或者是说,钱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作家(当然有很多不缺钱的作家),或是一个人无法摆脱和面临的困窘呢。

不管“钱”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作家的命运几乎都和钱联系在一起,这有点像是命运,但这样的一个话题又让作家感到尴尬和沮丧。钱还可能是所有烦恼与矛盾的祸根。生存毕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现实,不仅福克纳如此,很多作家也是这样,没有那个作家在不能生存的境况下还能够写作,更谈不上创作。也许短暂的困境可以激发一个作家的潜能,但长期处于生活的窘迫和困厄无疑是扼杀。

一些没有多少创作天赋的人可能生活得很好,而一些有着非凡的才华也创作出大量惊人作品的作家,生活却并不如意,也许还可能有着悲惨的命运。这在文学史上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要举例的话,那可能是一个长的有点让人伤感的名单。

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写作就是一种劳动。福克纳就经常以一个苦力来自嘲,这像是一种对命运的认同。但不是所有的劳动都有收获,这和农民种地一样,播下种子仅仅是开始,然后就是经受磨难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了期待、焦虑、欣喜、失望、寂寞孤独等等,也许这还不是最直接地伤害,更深地痛苦来自那种长时间的不被理解与非议。别指望一个作家在没有成名之前,或者成为既得利益的获得者时得到他人更多的尊重,这是令人深感颓废也让人感到不安的现实。

诺贝尔文学奖改变了很多作家的命运,但那不是写作的目的,也许是过,但最终不是。一个作家在获得社会和人们肯定的过程中,只有他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由此,传记作家帕里尼对福克纳地写作表达了这样的敬意:“作为作家的福克纳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是那种绝对的坚持不懈,那种年复一年每天使他回到书暗囊庵玖……(他)身体的毅力……一点都不逊于精神的毅力;(他)如同一头牛踏着泥沼不断向前爬,背后拖着整个世界。”这是一种犁铧深入土地一般的语言,也许只有像福克纳这样的作家才能够成为它的描述对象。在这里同样揭示的还有,福克纳克服精神困境的毅力,那种坚持就是向命运挑战的选择。

福克纳相信自己是一个具有强大精神能量的人,这时,他的任务就是让它们获得有效释放。他做到了,写出很多出色作品。虽然,他酗酒,每天被账单折磨,家庭生活也有些糟糕,还差点被钱逼疯。但福克纳熬过了这些,也许是他内心的强大战胜了这些。在面对生活或者厄运时,某些作家往往具有超出常人想象的力量,福克纳就是这样的作家。他在写作中获得了力量。

没有人会天真地认为,写作能够改变人的命运。但写作的现实却让一个作家有了另外的命运,他不仅写下了作品,还通过这些作品让自己超越时空存活下来。他在一本书里,在每一个人物身上,也许在每一条出现在作品里的街道上,或是一片花中,甚至会在某种飘忽的气味里,但那已经不是他,但读者会感到那就是他。他已经看到他的微笑,或者说话的样子,也许还能看到他有点怪异的沉默。有可能的话,他们还把手握在一起,彼此感到从那份虚空感中传导过来的神秘。

这种发生学上的关系微妙地传递了一种形而上的意义。它也在加强着某种存在于写作与阅读之间的转换可能。

作品让一个作家幸运的不死。对于作家来说这不仅仅是荣耀,更重要的是他用一种方式传达了人类精神的永生。不朽从来都是和精神等量,即便他不是一个作家,这种等量于精神的神性同样赋予人光芒。

在说了众多关于福克纳的话题后,我忽然有一点内疚,因为至今为止,我都没有读懂《喧哗与躁动》这本书,但这并不妨碍,在闲暇的时候,我有点畏惧也是有点好奇地继续捧起它。这样一本书一直像一个挑战一样存在心中,但我却无法获得一种战胜一本书的幸运和喜悦。其实,是我错了。我只不过是一个读者,又怎么能战胜一本书呢。一本书从来都有一种不战自胜的时空存在感。当然它要是一本好书。在记者问到,有人两遍、三遍读不懂他的作品时,福克纳给出的意见是:读第四遍。我想,福克纳需要我一生来阅读。就像福克纳建议别人读《尤利西斯》那样。他这样说,你必须用不识字的传教士看旧约的态度去看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用信心。

我想,问题的关键不是福克纳说出了信心,是他用写作实践了这样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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