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祸”的演出

作者: 赵刚2016年05月07日散文随笔

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关中农村,群众文化生活十分匮乏。也许恰是因为这种匮乏,才使得秦腔这个剧种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上至八旬老翁,下至六岁顽童,都能够声情并茂地来上几段。特别是在晌午饭时,村民们端着碗筷,三三两两圪蹴在街巷两旁,吃着,谝着,忽儿那边就有人扯起脖子,惊天动地地唱起“见太娘跪倒地魂飞天外……”(《辕门斩子》),这厢有人沉不住气了,立即以更加高亢的“穿林海跨原气冲霄汉……”(《智取威虎山》)响应。起初,发烧友们仅限于晌午饭时在本村亮一嗓子,但是随着热爱程度的升温,发展成集演唱、伴奏组合于一体的自乐班,农闲时走村串巷义务演出,逢红白喜事则更是不可或缺,成为改革开放初期关中农村一道特有的文化风景线。美中不足的是,各家自乐班表演的内容和形式大同小异,即名家名段大翻版,你方唱罢我重来。日久天长,新意渐失。有人提议:“咱们排折子戏吧!”

折子戏情景交融,既是对演员表演及临场发挥水平的考验,亦是对团队合作能力的检验,加之观众耳熟能详,往往一个细节之误,都会导致喝倒彩。然而,是挑战,更是机遇,对于热爱秦腔艺术的发烧友们来讲,自然摩拳擦掌。可是,排演哪一出呢?经过一番热议,大家一致赞成排演现代戏《血泪仇》第一场《龙王庙》。

《血泪仇》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受尽国民党反动统治残酷压迫而家破人亡的河南贫农王仁厚,逃奔陕甘宁边区,在边区政府的关怀下,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该剧控诉了反动派统治助纣为虐的滔天罪行,自1943年首演以来,受到群众的广泛喜爱,而作为重场戏及高潮的《龙王庙》一场,则集中讲述了王家祸从天降的悲惨命运:先是独子东才被抓壮丁,再是东才妻被匪兵杀害,接着是姥姥(河南方言,意即老伴)气极自戕,全家6口折去一半,王仁厚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怒斥龙王像。

因为是控诉黑暗统治、抒发平民情怀的经典大戏,演职员们自然憋着一股劲儿。尤其令大伙儿喜出望外的是,乡政府还将露天戏园借给自乐班,并在高音喇叭中通知各村戏迷观看首演。六岁的我有幸被身为艺术指导的父亲推荐饰演王仁厚的孙子狗娃。

虽然狗娃的戏词极少,但父亲生怕我因为理解不透而表演出错,耐心讲解剧情,帮助我分析狗娃的悲戚处境及悲伤心理。我将父亲的话牢刻在心。特别是当我穿上补丁摞补丁的戏装时,觉得自己不再是曹坊村小学育红班学生,而俨然是父亲被抓壮丁、母亲被残害死、奶奶被逼死亡的可怜的逃难孩儿狗娃。因此,当埋葬罢奶奶和母亲,爷爷说“咱们走”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感情,扑向坟墓,哭喊着:“我要妈哩!”根据演出设计,此时爷爷将我抱在怀里,继续下面的剧情。而我却一根筋地从爷爷怀里挣脱,再次匍匐坟上,一边张开双手在坟墓上连抓带刨,撒得满戏台都是土块,一边哭喊着:“我要妈妈哩!”任凭爷爷和姑姑如何拉扯都无济于事。

按说,如此严重的“跑题”,对剧情耳熟能详的观众们完全有可能喝倒彩,但是,没有人这么做,相反,受到我情绪感染的小观众在大人们的帮扶下,纷纷爬上戏台,帮我一起刨土,陪我一起抹泪。而爷爷也将原先设计的本该在舞台中央进行的剧情,“转移”至坟墓旁,双手颤抖地抱住我,声泪俱下地唱:“我叫、叫一声狗娃狗娃,不明白的狗娃,糊涂的小孙孙!你再不要傻想,不要挖土,你那妈妈死了,死了就不能活了,你就是把你娘挖了出来,她也不能跟上我们来了……”

戏台下,掌声如潮,泪眼一片。

这次“闯祸”的演出,令我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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