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汤

作者: 周华诚2016年07月23日散文随笔

一转身,便发现旮旯里有株梅花,开得正好。我所在的城市,梅花甚多,晚冬初春,不经意在哪个转角便能撞上,一惊喜。

水边或是墙角,一株两株梅花,并不招人注意,只有闲散的人才能看见。这样的遇见,倒比那种专程赏梅者,要切实快乐

孤山,灵峰,西溪,自古多梅,谓杭州三大赏梅胜地。花事繁盛之时,人们从四面八方赶至,人潮涌动,蔚然壮观。林和靖当年在孤山隐居,取的是孤山四面寂绝,人迹少至,唯有舟楫可以往来。如此,方能梅妻鹤子,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而今,只要天气晴爽,孤山也好,灵峰也罢,莫不人声鼎沸,熙闹异常。三大胜地,一个都不值得去了。

赏梅,要的是一份清寂的心境,方得其美。张岱《西湖七月半》写看月之人,有“身在月下而不看月者”,也有“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今之赏梅之人,也大多如此——手机相机成了“观看”的方式,咔嚓之后,急传微信朋友圈,“亦看梅而欲人看其看梅者”也。

周末不出门,只在家中看“梅”。《上海博物馆藏品精华》里,录有南宋刊的孤本《梅花喜神谱》,虽只有两幅小照,但真是令人喜欢。我于是索性下载了此书电子版本,从头至尾,细细翻阅。

上卷,有蓓蕾四枝,小蕊十六枝,大蕊八枝,欲开八枝,大开十四枝;下卷,则有烂漫二十八枝,欲谢十六枝,就实六枝。每图为一枝或两枝,一蕊或二蕊,每蕊各不同。每图,则根据花的形态不同,各取其名。飞虫刺花,孤鸿叫月,林鸡拍羽,新荷溅雨,等等。如此四字,落得俗了,两字之名我更喜欢,如“蓓蕾四枝”的麦眼、柳眼、椒眼、蟹眼,平实而有趣;如“大开一十四枝”的悬钟、擎露、向日,生动活泼;三个字的,也颇可玩味,如蛛挂网、抱叶蝉、鲍老眉、木瓜心。

“喜神”,即是“画谱”。《梅花喜神谱》这书,是中国留存在世的最早的版画画谱,由蓓蕾至结果,把梅花的各种形态,录了一百幅图,堪供雅玩——那750多年前的时代,真是好。我这时代,也是好——足不出户,《梅花喜神谱》这样的孤本,便可招之即来,除了古书的气味传不过来,怎么放大、缩小了看,都可以。寂然相对,书我两忘。这,比挤在人堆里举着手机摄像头“赏梅”,有意思多了。

梅花,清逸的花,居然也是可以入馔的。《红楼梦》里的妙玉,收梅花上的,埋藏一年拿出来煮茶,清逸是清逸,但不算入馔。宋人林洪着《山家清供》有一款“梅粥”,制作过程是这样的——“扫落梅英,拣净洗之。用雪水同上白米煮粥,候熟,入英同煮。”梅花瓣落了一地,扫取清洗干净后,撒入雪水煮的白米粥,白的红的,想想就好看。南宋诗人杨万里,有《落梅有叹》一诗咏道:“才看腊后得春饶,愁见风前作雪飘。脱蕊收将熬粥吃,落英仍好当香烧。”

清朝的嘉兴人顾仲,写了一本菜谱书《养小录》,其中也有“暗香粥”。把梅花落瓣,用棉布包起来,候着粥熟时下了花瓣,再一滚。这样的制法,并不复杂,难得的是粥名清雅诗意。

书中另外还有一款“暗香汤”,却是比“暗香粥”还要诗意——“腊月早梅,清晨摘半开花朵,连蒂入瓷瓶,每一两,用炒盐一两洒入,勿用手抄坏。箬叶厚纸密封,入夏取开,先置蜜少许于盏内,加花三四朵,滚水注入”——在滚水作用下,半开的梅朵,于雾汽中缓缓绽放,有如生者,载沉载浮。这样的暗香汤,岂不可爱

不禁想到,今人还有这样地对待梅花吗?也能扫雪煮梅,也能夏观梅绽吗?不是不能,只怕是做了,却有脱不去的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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