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跨过山川岁月

作者: 易绍芳2017年01月04日来源: 荆州日报散文随笔

清晨,窗外响起一声鸟鸣,我立刻醒了,以从没有过的麻利,一跃起身,悄悄来到屋外。

周末,非常喜欢住在这里,这是母亲一直舍不得离开的老房子,它坐北朝南,东北边有一株古老的银杏。小时候,我坐在读书,忙碌的母亲总会停下脚步,凝神观看,然后喃喃自语:你外公也是这样喜欢书呢!当年,我们没粮食吃,大热的天,外婆带着我和你姨去山上捡拾“木子”(一种树的果子),你外公却在树下看他的书,厚厚的一大本,一页页翻过,津津有味。我侧过脸看母亲,她满脸的迷惑与羡慕,三两步之间,却是梦幻般地远。一个憔悴的妇人,领着两个梳着小辫子的丫头,在树林间不停地穿梭、寻找,俯身捡拾……;而另一边,太阳炽烈,破落的茅草屋旁,唯有大树下一片荫凉,一位身材瘦弱的男人,轻轻地将手里的书一页页翻起,脸色腊黄却眼神欣喜。

母亲出生时,家道已然败落,恰逢战乱,没有进过一天学堂,那样的场景,她根本不懂。大树,绿荫,外公和书……!似一幅神秘的画卷,令母亲迷恋。更令小时候的我惊奇,那幅场景从此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

母亲是永远记得外公在树下读书的。母亲生育了我们姊妹六个,再苦再难,都支持我们上学读书。自记事起,我家屋外就有一株很大很大的银杏树,母亲爱极了它,每天将树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晨或是傍晚,总立在树下凝望。在动乱的岁月中,母亲早失爹娘,流浪他乡,一生苦难,凝望着这一棵树,就像望着天堂的父母,是一种无声的倾诉。

树下,我一天天长大,也渐渐经历风雨。当我委屈、困顿、无助的时候,我总会偎在树旁,仿佛清瘦的外公就在眼前,树下,他细长的手指将书一页一页的翻起,我的心就会慢慢平复、坚定。我没见过外公外婆,无法得到更多长辈的呵护,但站在树下,丝丝清凉的风吹过,已经给予我从未有过的亲近感,乃至力量。

我爱看母亲在树下凝望的身影,并懂得了在树下凝望。

大树默然无语,她懂得,一切勿需多言。她在那里一站就是500多年,山川岁月的风风雨雨,世代的众乡亲与它一起经历。

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黄杰、周逸群、许光达、肖克、王震等革命党人在这棵树下秘密相聚,发誓不惜付出生命追求真理,追求光明,银杏树领略了她们火一样的激情和斗志。1928年,她们发动了革命起义,虽然50余人血洒九岭岗,但革命的火种已撒向中原。

誓言在大地回响,银杏树将热泪融进绿叶,更加顽强挺拔。1929年,年仅15岁的小铁匠一心投奔革命,跑得没了力气,磨破了双脚,跌倒在树下,银杏树守护着他,将他交给转战松滋前来系战马的贺龙。小铁匠从此走上革命道路,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立下了赫赫战功,被授予上将军衔。他就是赫赫有名的“独臂将军”贺炳炎。

银杏树从此被称为“红军树”,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凭悼,因为,它是最初的见证。

“红军树”陪伴着母亲。在母亲的心里,树是上天佑人的屏障。1943年的松滋,日军蹂躏刘家场、西斋一带,才7岁的母亲背着更小的弟弟天天跟着大人们亡命奔逃,逃亡路上,子弹呼啸,谁也顾不上谁,只有一棵棵树舍身为他们抵挡,只有跑到树林茂密的大山深处,才可喘上一口气。亲历一场人间浩劫之后的母亲认定,有树的地方才是安身立命之所。自此,我们一家几十年依树而居,不离不弃。

缘着母亲对树的挚爱,我也追拷过一些历史血脉,原来松滋因树而名,我们的先辈也曾在一路流浪漂泊中,见树思乡,择树而居,依树而留。据史书记载,曾有过两个“松滋”,远隔千里,一南一北。为什么会这样呢?通过查阅大量资料,可以这样还原故事发生的情况:纷繁乱世中,松滋大地上兵来将去,再也安不下一户知足常乐的小家了。收拾收拾上路吧,未卜的远方,歇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这样的一群人,从家乡出发,背着一个共同的名字——“松滋”,彼此鼓励、相携相扶,顺江而上,背井离乡不知流浪了多久,抬眼见着山了,见着树了,见着和家乡景色如此接近的地方了,便蹲在岸边,洗一把风尘,安顿下来。因此,史载的两个“松滋”,其实一个是老家,一个是客家。

山以草木为毛发,得草木而华。岁月的长河里,松滋的父老乡亲见树而安,得山林而神彩,世代永铭。

时光匆匆,岁月交替500年,我们不知轮回了多少次,前世的我们早在天涯不相识,而银杏树每到春天,便一身绿装,风中轻扬的叶片,不知是不是我前世娇小的手掌。

我想找到那个植树的人,好好感谢他。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去栽一棵树吧!

在大地上行走,果然,到处都在植树兴林,培育林木已成为一种最前沿的绿色事业。我看见劳动人民低下的头颅,弯曲的背,脸上却荡漾着最最喜悦笑容

初夏的午后,松滋市陈店镇的苗木交易会迎来了江苏常州、重庆、武汉等全国各地客商30余家,现场交易金额30多万元,松滋的2000多株中型栾树将远赴西安兵马俑广场生长成为一道盛景。当地“苗木状元”余池贵已成为富甲一方的苗木大王。老余的绿色事业,引来了一批追随者。前年,他远在武汉的“白领”女儿、女婿主动返乡与他一起经营花卉苗木,并注资500万元,在武汉东湖花木城盘下黄金铺位,在武汉光谷注册成立了湖北红东园林股份有限公司。

同村的刘仲玉从事建材生意,赚得也不少,看到老余的花卉苗木生意越来越好,也毅然决然转了行,投资180万元,办起了“私营林庄”。180亩基地,现有苗木价值达到400多万元,刘仲玉对自己的转行很满意。

林业产业的发展已经带来了令人咋舌的经济效益,但我对金钱不太敏感,如果仅仅如此,并不足以让我激动。

直到有一天,随同记者一起到四十里开外的王家桥镇龙王井村去采访,所看到的场景才让我真正彻悟。

那时,春节还未过完,该村的雷明刚夫妻推山包,除杂草,扎篱笆,修水塘,苦战一个冬,开山七十亩,栽下了上万株大大小小的绿化林木,耗尽他们在多年打工攒下的八十万元。他们弄得满身黄泥,却高兴地抹着汗水说,上大学的儿子可高兴了。儿子认为建好这一片绿色林庄比为他攒下一笔钱要好上千倍万倍。

初具稚形的林庄,一排排整齐的香樟树如绿色的卫士,悄然将这片山划分成了几个板块。近前有几株腊梅,花瓣薄如蝉翼,层层舒展,呼吸之间,点点暗香浮动,载满我苍翠的想象:以后,孩子每次归来,该会有怎样的欣喜!一年四季,每一月,乃至每一天,这里的自然变化有多么美,他的心也会有多么喜呵!

我们多么爱我们的孩子啊,可是,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去,我们将留下什么,日日年年的陪在他们身边呢?我的心中已有了满意的答案。

我开始爱上了植树,爱得等不及下一个春天。自此的所有假期,我不再热衷于桌上桌下,而是走亲访友,寻找荒地空地。我开心地整地,植树,第一个春天,就植下了3000株茶梅,1000株银杏,1000株桂花。我叫它梅园、杏林和桂林。茶梅还小,过两三年就可花团锦簇。银杏树和桂花树均有两米多高,春天里已然是一片绿海,八月,这里将香气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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