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听声

作者: 楚木湘魂2017年03月06日来源: 云南网散文随笔

简陋的房间常常使来访者大吃一惊,他们以为,一个爱着阅读与写字的人,一定会住着一间静室,有字、画,以及一盆兰草。

画倒是有的——囡囡的涂鸦,她自以为生平得意之作,自己费了吃奶的力气贴上去,可是也已经摇摇欲坠了。房间一派凌乱,像学生作文中的遣词造句,或者,像我永远一团乱麻似的头发,像我一直紧张得像在横跨马路的思绪。

窗户之下是灰蒙蒙的街市,不繁华,但也决不是门庭冷落的地方,每天都有不连贯的生活情节本色出演。叫卖声、吵嚷声、男人女人的调情声……有时候我觉得它们很讨嫌,乱入我的房间,又无法将它们扫走,擦掉,或者屏蔽,只好悻悻然地听之任之。有时候我觉得它们很可爱,像穿过密林的脉脉水声,像浔阳江上的琵琶声,像边城中摆渡的声音,我愿意什么也不做,浪费一把一把的光阴,好使风声、雨声、市声,声声入耳。工资单让我明白我的时间比白菜更便宜,便浪费一些,也决不算奢侈。

清早那个卖豆腐的婶子,固执地在窗下把我喊醒,等我匆匆忙忙端了碗,披头散发地追时,她却已经遥遥地走去。小葱拌豆腐,吃不成了。我端着碗,像一个没有赶上车的他乡之客,怔怔地站在路边,无所适从。

楼底下一个人总是在唱歌,声音很中性。我好几次忍不住站到窗前去捕捉那个人的存在,证实一下性别,看看他的模样,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暂且认作男人罢。我默默地等了一个又一个晚上,他始终没有唱过一支我喜欢的歌,连些微的心悸都没有。在月白风清的晚上,他干嘛不唱得孤独、苍凉一些呢?他干嘛不唱得安静、低回、厚重一些呢?有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在咿咿呀呀地唱,唱他远在天涯的梦想,夜阑人静里漂浮着妖魅的声音,有点聊斋的意味了。

一个女人牵着她幼小的孩子,追着她男人一路骂过来,骂得这么厉害而熟练,应该平时没少操练吧,我听出来了,她男人打牌输了钱,并且应该输得不少。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满肚子装了清正的人生观的时候,我会以为这是一个女人不可饶恕的庸俗。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不堪的骂法,怎样都不符合所谓“涵养”的定义。不过现在我可不这样想了,如果“涵养”是一个人默默向隅,一个人把栏杆拍遍,一个人独上西楼,一个人自怜自艾,换得黄花镜里形容瘦,那还不如痛痛快快泼一回呢。有时候我们羡慕活人家的真实,可是又舍不得损毁诗书妆饰出来的温婉端庄。

呼儿唤女的声音,卖青山手抓饼的声音,兜售小沙江萝卜的声音,各种声音煮成的粥,氤氲在虚无缥缈的空气里,荡漾出一种滚热的热爱生活的气息。偶尔有撒酒疯的人,粗着嗓门,好像在指挥千军万马似的,窗外气势滔天。当真去看时,却是一个人的手舞足蹈,不由人哑然失笑。在文学作品里,他们不过是阳春白的对照物,是一出才子佳人落难大戏的背景,是一个梦想粉身碎骨的地方。小世界里的仁义礼智,小地方的勇敢与拼搏,任怎么努力,都是“凡”的和“俗”的,是“微”和“浅”的,他们的进取和争取,被叫作“锱铢必较”。除非在他们莞尔一笑的时候,才让人觉得,人人以为的富与贵的幸福标准,其实也是无可无不可。锦衣玉食经营出来的幸福,到底太贵了,托不住生命之重。反是萝卜咸菜上的满足,更禁得住岁月蹉跎,因为它们便宜啊。

又一次挂上了的夜的青黑色幕布,白天里混沌嘈杂的声音,要么沉下去,要么浮起来。爽爽快快的声音,一句递一句地响着。平庸而忙碌的人生,不需要自卑,不需要羞愧,在偏僻处蓬勃旺盛,在突兀高耸的雪峰山脉昂首挺胸,他们的每一天,应该都过得理直气壮吧。

我觉得他们狭路相逢的原因是,他们在演绎我的生命状态。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