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浮梦

作者: 刘存根2017年04月13日来源: 邢台日报优美散文

冬日的秦淮河,夜色并不香艳。小船离开繁华的码头,开始向雨夜的深处驶去。两岸灯火渐疏,水面阴阴沉沉,泛光处,鳞甲跳跃,半是墨玉,半是金。我,一个狭隘的我,说不清为何来到这里。撑着伞,在“江南任我行”的最后一站,以放松心情为由,试图窥视历史的隐私。

这是一条注满文化记忆的河,不仅是金陵人的母亲河。看似不再流动的水,波纹从不止息,是历史的哽塞,还是咽泣,谁人愿,怀揣着哀怨去读?

不歇的雨裹着小木船慢条斯理地向前行进着。极具情绪化的灯火,无论挂在绿荫深处,还是镶在岸边建筑的轮廓之上,在游人眼中都变得斑杂淅沥,在水中更是碎了的一河浮梦。我已疲惫了江南的阴湿,没有阳光的日子,一些伤感的记忆总是来思隙间作客,此时,更是如此。

望着被雨雾浇融的琉璃彩焰般的灯光,似有一丝相识掠过。不相信前世与来生的我,开始有些动摇。那种潜意识的复活,令我打了一个寒噤。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感觉,在环境的胁迫下,不自主地便把自己放进了过往历史的小船上,我曾是一个角色?

船,游人,繁华街市,历史无数次布子或清盘。百里秦淮,百里舞台,“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知道,眼前的皆为虚梦。曾经一定有一位如同我一样的人,至少一位,坐在小船上做过同样的思索:戏总得演下去,因为你已经登上了这个舞台。

我在船头倚舷而坐,梢带着雨滴迎上我的脸颊,凉凉的。回望仓内,一船无语人。

秦淮河,历史的讲述者,茂盛的林木是第一个倾听人,而不歇的雨是忠实的转述。点点滴滴,如怨如泣,敲击着每一位游人的心。

但历史并非是现实的原貌。以夫子庙领衔的这一片景区,明显是对市场的一种取悦。几乎读不出纵深与广远,更读不出艳冠六朝背负的苦难,比不得南京城那段老城墙的厚重。这是一种无奈,因为秦淮河的软文化早已被岁月无情的殆尽。

之前,我没有走进秦淮历史的纵深之地,“秦淮八艳”这四个字一直代表着我心中的那个秦淮河。这个“艳”字给我营造了一个不可言喻的向往,甚至是某种倾心。如今,我行舟于其上,方有悟得:这个“艳”不是俗艳,是光耀后世的娇艳,是令人嘘唏的悲艳,是男儿汗颜的怯艳……

她们来了,踩着水波,舞着衣袂,歌着天地恻隐悲怀之曲,一如我所念。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才女柳隐,因词而感怀,自号如是。她咏道:“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柳如是美艳绝代,节操清磊。明亡后,欲与丈夫钱谦益一起投水殉国。钱走下水池一试说:“水太冷,不能下。”遂腼面降清了。如是后终因族人争斗,竟结项自尽,悲凉地结束了一生。

陈圆圆更是殊色秀容,花明艳。吴三桂反清失败后,已削发为尼的圆圆,自沉于五华山寺外的莲花池,香消云殁。

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情尽管短暂而伤感,却是坚贞不渝的典范。顺治十二年暮春桃花的凄艳里,香君独自来到栖霞山下,在一座寂静的道观里终其余生。

当年,温柔乡里横生着侠气,杯影与剑光交织着恩怨。令倾心月色的董小宛、凄风苦兰的卞玉京、世娼之家的寇白门、灵秀多才的马湘兰,还有显至“一品夫人”的顾媚生,在烟雨蒙蒙的秦淮河上,长歌短吟,舞袖鸣桐。情怀驰骛,风尘跌宕。

秦淮八艳艳秦淮,如今风流不再。琴已龟裂,弦已疲驰,墨已褪色,脂已消香。难道还有哪一颗未曾安息的芳心,依然在章台的柳下徘徊,在穿越的寻觅中,等待着有一片栖落的同心兰桂?

我脆弱,无力承接。我荒芜的心田里那一枝情蕊早已萎缩。残笔的峰毫间还剩有多少自私的宿墨待洒?我的文字还有谁去阅读

也许,秦淮河并没有那般风流传奇。也许,杜撰与演绎就一直没有停止。当朱明王朝的皇权被歪脖树上的一缕黄绫结束时,当一群激昂奋扬的男人跪拜于另一个主子时,当强虐的刀刃架到女人雪白的脖颈上时,一个偌大的民族,曾有的强悍与霸气,胸襟与节操,竟成了历史坟茔前冷却的纸灰,多少堂而皇之的人被烧得玉碎珠散。但这群“最底层”的人,甚至是最“卑贱”的人没有被焚灭,因为在国破家亡的时刻,她们爱国的情怀没有冷却。她们毅然赴死的精神,早已超越了风尘,超越了偏见,超越了时空。

秦淮河是香艳的,秦淮河也是悲艳的。惟其悲艳中闪耀的那份血性,让香艳有了非同寻常的光色。

夜的秦淮河充斥着冬雨的素馨,与水的泥草味,历史的蠹香一起,交汇成一种特别的情致,推助着我的联想。没有风,远处的箫声被雨滴穿刺地凌乱不堪,犹如历史脚步的续断。孙权的兴起,李煜的哀叹。明清的繁华,日寇的屠城。一条几千年流经不竭的河,见证了历史的过往。虽弱水三千秦淮仅取一瓢,却百味千滋,足以品得出一个民族深难处的凄美之境。

凄不言悲,艳不纷扬,这是民族自有的含蓄。但博大精深的历史就是这样,在沉醉于一河浮梦时,射你一支锋镝。

欲揽梅魂登高台,却被兰香邀入圃。秦淮河,我来过了,在这年冬日的那个缠绵的雨夜里。

相关文章

文学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