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的驴子

作者: 李丁卓2017年04月15日来源: 邢台日报散文随笔

风吹过麦田,暖着路人的脸。春日短暂,不消几日,麦浪便会由绿转黄,在夏季的东南风中发出干爽的金属之声。现在是已经机械化了,无需我们再钻入其中,受割麦之苦。“抢夏”是最劳累的季节,要抢在风雨来临之前,把小麦收割、打场、入库为安,否则,那长在地里的麦子就还是老天爷的。他一转念,一场风、一场雨,都可能把小麦打落在土地里,让你白白地耗尽半年的心血。同时,也还要抢种,抢着节气,抢着墒情,把土地翻转、平整,再耘平、播种,把每一寸土地都摆弄得细腻、匀实,真所谓“精耕细作”。日夜接连地忙起来,吃饭和睡觉都得遵从农活的节奏,连十多岁的孩子也不得清闲,天色微明的时候就给叫起来,坐上驴车,在星辉和朝阳中睡眼惺忪的下地。

所幸,我们并不孤独,还有这些驴马朋友和我们并肩作战。马是高贵的朋友,被驯化之初驰骋于沙场,只是后来入了民间,才做些拉车犁地的活儿。牛的品性温顺,又吃苦耐劳,颇得许多诗人的颂扬。只有驴,虽被称为有户籍的马,却并无马的“高大上”,也无牛的贴心和放心。它有些自私和狡猾,倘若有许多牲口并槽吃料,驴往往会把嘴伸到牛槽里偷吃,拉车在路上的时候,拉着农具除草的时候,它都会突然伸嘴叼一口豆叶,恨得人用缰绳抽它的嘴,谁让它的嘴巴那么长呢,我们只好给它长长的嘴巴戴上笼头,让它吃不到。

我觉得驴是有性格的,简直是个性鲜明。娘把驴从街上牵回家的时候,必须一边走,一边在身后不停地用缰绳头甩打驴嘴,否则,我家的驴就会赶上前咬娘的衣角。他——原谅我用这个“他”吧,在写到我家活物的时候,我总习惯这么用,不是错别字,是刻意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一刻不停地动坏心眼呢。远远地看见一只母驴,他就“啊啊啊”地大叫,突然奔跑,车上的人猝不及防,一律后仰,你越是扯紧缰绳,他越是奔跑不已。或者是在去田间耕作的时候,在十字路口的拐弯处,他突然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就是故意的,刚才还在慢慢地走,谁也不提防的时候,一低头就奔跑。有时候过土沟,就把我给颠下来了。我坐车困的时候就睡觉,常给颠下来,跟不上驴的脚步。

他是个贪吃的家伙,饿的时候便不计草料粗细,也不管有多少沙土石子儿,丰腴肥厚的大嘴唇吧唧吧唧把干草都裹到嘴巴里去。驴的大门牙像宽阔的案板,周边的牙齿像石磨,几筛子草不一刻就吃完了。吃完了他就用蹄子蹈击地面和木桩。爹就喊我:“丁卓,你没听见驴蹈槽?给他筛草去!”如果我不去呢,他就瞪着眼睛啃木桩。倘若拴在上,他就啃光树皮。我还没有去,他就把他突兀的屁股转到院子里来,如果给娘看见了,娘就喊:“有人给驴添草呗,你们不吃饭也不让驴吃啊?”

驴总是把屁股调到院子里来,随地大小便,爹就在驴棚入口处加了道杠子挡住他。从此,再缺了草料,他把地面用蹄子蹈得山响而木桩又啃得光滑无味道的时候,他就引颈长啸。“啸”?你觉得用词别扭吧,我也觉得别扭。“萧萧斑马鸣”,用来写马可以,驴的那个叫,哎呀,真是洪亮高亢、气壮山河、惊天地泣鬼神,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扰攘有多扰攘。多年之后,这叫声吓哭过我的儿子,他哭着对我说:“爸,爸爸,驴哭哩!”儿子小,还不知道,驴笑,也是那么个动静。

可是,等他吃得差不多饱的时候,他就挑肥拣瘦,肥厚的大嘴唇是那么灵巧,把豆子都咂到嘴里,其它的都给拱到驴槽外面去,把娘恨得咬牙道:“不知哪天把你给剥剥吃喽。”然而,到底是没有吃他,而且,还是好草好料地喂他。

驴子虽然顽劣低贱些,却胃口好,食材广,生命泼辣好养活,更难得的是倔强不服输。深耕犁地的时候,无论配马、配牛,或者骡子,他都不显怂,而且逞能。在地头树荫下休息的时候,马蝇围着他枷下新磨破的血肉转。新伤旧疤,日夜地磨下去,脖子后戴枷的地方就磨掉了毛,结成了茧。歇着的时候显示出疲惫来,累得垂下了驴尾,眼睛也眯小了,可是,一下地,又似蛟龙一般,还是一副逞强的样子。

自己拉车,如果载轻,他就轻狂,猛的跑起来,从外侧超车,连带一路狂笑。超载的时候,就把四只蹄子像柱子一样挺立。爹干活是个急性子,一装车就恨不得把整块地都搬走,眼见双轮车把驴的腰压塌下去,还是不愿意罢休。拉载过重,驴再也无法轻狂,开始几步,走路都摇晃。天近暮晚,又见乌云从西北掩杀过来,风吹起地面上的杂草枯叶,卷起土沙,刮眯了驴眼,让人眼也睁不开,听见周边地里的邻居们喊,“快点走啊,雨过来了!”“雨笑哩,快走吧。”不一刻,便天地变色风云骤,耳轮中听得那骤雨由远及近,先是如春蚕夜食,细碎琐屑,后如骑兵夜行,衔枚疾走,刷啦有声,转瞬间便杀到眼前,砸在树叶和庄稼上,啪啦啦地响。

雨点带着土腥味砸下来,地面初起斑驳的点湿,随之成片,渐渐浸湿,低洼处积满了水。爹只管在车上用力抽打急赶着回家,根本不顾驴的死活。驴收拢耳朵,夹紧尾巴,蹬开四蹄,奋力前行,却在坑洼不平处失足摔倒在地。

天色漆黑,暴雨如织,一车载重,四周寻觅,只听见风雨声,没有人畜音,哪还有个帮手呢!爹在车上站起身来,绷紧双腿,怒瞪两眼,左手拉紧缰绳,右手扬起鞭子,啪!一道闪电!啪!又一道闪电!啪啪啪!闪电裹挟着暴雨抽打在驴子的身上。

我家的驴一仰脖子,直挺上身,踢溅起身下的泥水。没有起来。他怒目圆睁,尖耸双耳,再一次仰脖怒挣,后腿用力,抬起屁股,用两只前膝跪地,低吭一声,在一道道闪电里站立了起来,在风雨交加的暮晚倔强地站了起来。那一刹那,驴子平日里的俏皮顽劣都被他绝地里的决然气概抵消了。

可是,我不记得驴子最后的下场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驴子渐渐在农村里消失了,所幸,我还记得驴子的骨气。驴子有驴子的倔强和固执,他曾经因为许多驴脾气被拴在树上被长鞭抽打,血痕无数,有时候被打得流泪。然而,过后,一如故我。这就像许多农家出来到外面闯世界的孩子一般,有许多自己不想被改变的性情,却在无数次的鞭打、辱骂和挫折中,渐至成熟和世故,也改变了许多毛驴脾气和毛病,却从未真正丢掉过他们的毛驴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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