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月亮船

作者: 徐文伟2017年04月26日来源: 衡阳日报情感日记

我家住在山连山的村庄之东,当月亮船从山后缓缓划上来,那正是从家的方向升起来。母亲喜欢月亮船刚摇出来的样子,淡淡的,纯纯的,低低的,自然写意在村庄地带,一具山乡独有的夜景。

小时候,兄弟们经常看月亮船一夜一夜摇过去,毫无保留地点上它的明亮底色,似乎只在它累的时候才藏身天空。有次,我借助板凳的登高工具,延长自己的手臂,指向那只正行走的月亮船,便招来母亲一句温柔劝阻:“别用手去指啦,小心刮耳朵了!”我顿时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只生事的手赶紧藏匿背后,生怕月亮公公前来找麻烦;另一只手摸摸耳朵,软软的还在。还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了,心中不免惊出一身冷汗来。我尤其喜欢夏夜,月亮船还来不及挂在家门前的杉梢上,母亲便张罗她的儿子们搬东搬西。那时家里惟一的一条大板凳,被搬出来后,晚上要派上大用场,成为兄弟们月下纳凉最稀罕的东西。年少的三兄弟操的家伙有蒲扇、小凳子和椅子等。不知从哪年夏天开始,一些晚上还多了些切开的薄薄西瓜片,月亮船的形状,红彤彤的。西瓜多是母亲亲手种下的。我们兴冲冲吃着甜甜的西瓜片,不厌其烦地听母亲讲月宫里的神秘故事,寻思住在月亮船里的大仙们是否也羡慕我们人间生活

黑夜的特长是善于隐藏东西,月亮船刚撑出来,就与黑夜唱上对台戏。甘拜下风的黑暗节节败退,月亮船乘胜追击,不断扩大战果,陆续点亮天空下的人与物,大地上便长出了许多影子。

在我家,我和弟的影子一般出来早些,大哥也不失时机跟上,捉萤火虫、打螺陀、哼儿歌,于是家门口又添了些欢乐的声音。做完家务活后,母亲的影子也赶到前坪上了。

月亮船也是蛮通人性,它既洗刷黑暗,还让人和物的影子耍赖皮。有时候,月亮船拉长兄弟们的身影;有时候,又缩短兄弟们的身影;有时候,还允许人的身与影相等。月亮船像是在研究我们的影子。

月亮船仍在天空中轻轻地划,慢慢地行,从东边的我家摇过山头,一路升到头顶,再往西挺进,到了一片高而壮的房顶上端,不知这是哪个城市的图案,反正眼生得很。在摇啊摇的月亮船和母亲手中的蒲扇下,兄弟们给摇大了。仿佛用一夜的时间摇大的,又好像耗上数十年的光阴才摇出来。一路跟着月亮船,陷进城市地带。

在那里,城市遍地布满灯光,山后赶来的月亮被染上了霓虹的颜色。城市的灯光与目光有些怪,太深的城府,看不懂的套路,让村庄人迷茫,却又痴迷。

最先陷入的是兄长,几年时间没了音讯,就连春节也不见人影,这个最亲近的陌生人,由城市隐蔽起来,迷失在城市的巨大欲望与屏幕里。母亲垂头丧气地喃喃自语;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杳无音信吧?

母亲仍一个人留守在老家,不愿与她的儿子们居住在流光溢彩的城市。我三番五次地邀请,软硬兼施地挟持,说好了多住些时间,往往母亲住不了几天,便打道回府。强扭的瓜不甜,还真是这个理。

有年中秋节前夕,母亲好不容易到了我居住的城市。晚上陪老人家散步,母亲习惯性地抬头看天空,左看看,右瞧瞧,却不见月亮船的影子,再瞅瞅满大街的街灯,说月亮船到了城市,就变了卦。

母亲不愿再回忆上次发生在她身边的遭遇。那次,年迈的母亲拗不过长途车的颠簸,昏睡时让一扒手钻了空子,口袋里的一块手帕被自以为藏着钱的扒手偷走了。幸好母亲早将钱转移了方向。虽没遭到什么损失,母亲还在叹息,这人也是这样。

一个“也”字,道出了无奈之声。好在后来,兄长从海南回话了,母亲的脸上终换回多年前的笑容。兄长做上监理工程师。考证上岗的活儿,委实来之不易。

兄弟们的记忆如初。步入城市的门槛,母亲的电话里总少不了左叮咛右叨唠,吃饱饭,做好人,走正道,平安是福。好像我们走在歪道的边缘上了。就连喝酒、抽烟都不是她老人家眼里的正道。

从家的村庄到城市,我用了三十二年时间,而从城市回到家乡的村庄,这一辈子恐怕也是回不到剪不断理还乱的原乡了。老家半土砖半红砖的房子面目陈旧,坚守在原地数十年。母亲早搬进兄长的新房,有时,我和弟合家回老家过春节,只得借住兄长家。想起一位头脑灵光的同事退休后想回老家居住,便迂回曲折地借父母健在之名,行自己在老家建房子之实。而我的棕色户口簿,泛着难为情的幽光,困在抽屉里动弹不得,名字下面,用正楷体填着一个城市所在地的住址。这个“别有用心”的小本子,让我的心田与原乡多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隐隐约约,有形无形,怕老乡嫌弃。

并且,兄弟们也是怕母亲那望眼欲穿的目光。老人家不来,我们便回,不再让“走失”二字侵占母亲的口舌。有一次,我回家乡很晚,胆战心惊地看到母亲站在月亮船下发呆,月色里的银光爬在母亲银白的头发上,却显得那么不和谐。时光这家伙阴得很,让人防不胜防却又无能为力。

月亮船仍在家乡的村庄与城市的流光里来回徘徊,母亲看不到那种淡淡的清纯的情景了,我们再也无法回到小时候的月亮船下。正印了李白《把酒问月》的诗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仅仅这三十年前的光阴,也是斑驳陆离了。而现在,让村庄承载的除了时光这把刷子,再能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村庄已经离年轻人渐行渐远,那一只只离乡的月亮船,要撑过大风大浪,跋涉在城市的风口浪尖上。

看着悬空的月亮船,有时我在想,人的一生就好比月亮船的一次东升西降,起初的样子,含苞待放,不独是母亲一样的长辈们喜爱,无忧无虑的孩子们也蛮喜欢。因此,一次月亮船的东升西落,看起来是那么简单,其实又是那么不简单。

什么时候,月亮船还能自由自在摇回去?我用一生的时间找寻着这个答案。来自村庄的我或我们,并不愿在城市的迷宫里走失,始终忘不了故乡那个生养的根。时间到了,我也会和当年在外谋生的父辈一样,背着城市行囊返回原乡。因为,我还清楚记得山后面那只月亮船刚划出来的样子——淡淡的,纯纯的,低低的,自然写意在村庄地带,一具山乡独有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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