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问树

作者: 胡俊芳2017年05月09日来源: 邢台日报散文随笔

我是在去年秋天一个不经意的时候再次见到这棵老的。三十年前初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就在府前街的南侧,枯枝朽干,行将暮年;这次见到它却让我有点惊讶:腰身粗壮,横戈枝杈,将一树伞样的叶子浓墨一般撑起。信手摘下一片,圆圆的叶子油黑发亮,明显的比同类的叶子厚了许多,噙在嘴里轻轻一咬,一股淡淡的清香溢满唇齿。莫非,树逢盛世也会返老还童,也会焕发出另一度的青春

这棵树就是一千多年前的汉槐。这是一位树中的智者。它的东北侧,是曾经的文昌阁和魁星楼;它的西北侧,是旧时的衙门和新中国的县政府。就在它的眼皮底下,曾经上演了一出出改朝换代的风云大剧,曾经发生过一个个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光祖耀宗的故事,曾经有过一场场官员的升迁贬谪和一次次百姓的聚散离合。那炫耀一时精致的石牌坊也是在它的眼皮底下兴建又在它的眼皮底下消失的。万千的故事,精彩的传奇,流水往事,都随着它影子的移挪淹没在了时间的阴影里。

东韩的那几棵老柏树,该是乡间的绅士吧?两年前见到它的时候,它仍旧矗立在只剩下了一截的河道上,尽管已是老态龙钟,它依旧是一人无法抱住且仍需仰望的,摇动的枝杈和针样的叶子分割了天空和阳光,斑斑驳驳的光影如一个梦。这棵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是在整修河道的时候吗?那时候的河道又该是什么样子?答案是肯定的,要不那一块隋朝的醴河石桥碑也不会在它的附近。或许,它就是那个传说的见证者:家乡闹洪灾,一位祖籍南和的大臣向皇帝哭诉求援,误让皇帝将家乡的小黄河听成了中原的黄河,又有了十里铁打路,三柏一孔桥的谎言。这个瞒哄了皇帝却造福了家乡的好主意,说不定就是它们几个合谋而出的。每每想到这儿,老柏树的腰杆就挺得那么直,笑声就那么舒心。

或许还有小胡村边的老柳树,那绝对就是几位乡下老叟了。它目睹了顺水河发脾气时的粗暴凶狂和恢复平静时的祥和安顺,目睹了杨柳成荫、芦苇飘、荷花绽放稻田飘香、鸟飞鱼跃渔舟唱晚的景象,目睹了经过淹、经过旱、经过蚂蚱滚成蛋、经过地球打颤颤的凄惨,甚或,它还目睹了日本兵进中国时在这儿的那场恶战血流成河的情景……或许还有岗头、寺上的老槐树、东三召的老杨树……那几乎每个村子都有的老树,在先人的眼里就成了树神,挂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红布,那是善男信女们朝圣的所在,曾有多少人跪拜在它的脚下,向它诉说衷肠,祈求平安远离苦难……每一代人,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真实而鲜活的故事。这些故事,现在只有老树记得,可它们说不出来也不想说出来,历史已经过去,未来还得继续。它缄默着,每一瓣开裂的树皮都是一段印记,它的每一个长大的树瘤都是一个承载,它的每一道年轮里都有一段岁月

人说老树是有灵气的,我相信。我曾到过曲阜,孔林的那棵鸟柏已经枯死了,可那棵龙柏还在,树身似龙身,树皮似龙鳞,真的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龙。我也到过瓦固村供奉三皇姑的小庵里,那儿的一棵椿树长得也十分奇特,每一个枝杈都像向上伸开托举着的五指,树干上的树瘤像极了趴着的小乌龟,据说,那是禅者的化身。所以,对于老树,我总是怀着十分的敬重和十二分的热爱。每到一地,我都特别留意那些老树。比如,云南的原始森林;比如,峨眉山脚下那大德高僧种植的逶迤连绵的冷杉;比如,内丘神头的九龙柏,比如,大寨的老柳树……所有的老树,都和当地的历史、生活、文化、信仰紧密联系在一起,那是生命的化身、力量的化身、智慧的化身。据说我的家乡曾有小江南之称,这儿一定是有着许许多多的树。在原野上走一遭,逶逶迤迤的树带是河堤,浓浓郁郁的树林是村庄,高高大大的树木是自己的家。这些树,春来发芽,秋去落叶,伴随着家乡人的二十四节气和一代代人的春种秋收。这些树,用绿叶为庄稼人遮阴,用树干为家乡人搭起房子,用果实为家乡人改善生活。饥馑的时候,这些树甚至让人用树皮填饱肚子,帮助家乡人渡过难捱的日子。这形形色色的树,就是一种地标,就是一种象征,以致于许多年之后,那些游子们想起它就像想起自己的家乡,走进它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娘亲。这个时候,老树,更多的是带给我们一种亲情

三十年间,我们崭新了自己的家园,却毁掉了那些老树,那些在天地间悬挂着的绿帐,仿佛在一夜间消失殆尽。那些我们视为亲人的老树,能够留下的不过是凤毛麟角,就像我们无法回到童年一样,我们再也无法走回老树的身边,再也无法在它的怀抱里耍树猴、捉迷藏、偷鸟蛋。村中的老人我们是留不住的,那是人的命运使然,而身边的树木,原本是能留住而且是完全有理由留住的——可我们的无知、贪婪和荒唐却毁了它们。这一切,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痛心疾首。

一场绿美南和的行动正在展开。公园里、公路旁、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年轻的树,到处都是崭新的绿。它们现在还小,一年之后,它们就会初露姿容,十年之后,他们就会长成参天大树。那时,视野里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形形色色的都是树,它们就会真正成为家乡田野的呵护者。我是希望它们能活一百年、三百年的,那时的老树,一定还会记得我们手植时的温暖,记得我们为它们浇水扶正时的那份期盼。许多年以后,当我们留给儿孙的还是那片蔚蓝的天空时,老树会告诉我们的儿孙,我们是怎样怀着忏悔心情在赎罪。

每一个城市都有市树市花。南和的市树是什么?是摇曳的柳树,是亭亭的白杨,是结实的槐树亦或是外来的银杏、核桃、樱花……或许,这棵树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大树,我们的形象就有了标志,我们的情感就有了寄托,我们的家园就有了历史,我们的生活就有了内涵,我们的未来就有了方向和目标。

栽一棵树,让它活在田野上,活在我们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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