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在春天

作者: 肖照越2017年09月16日来源: 安康日报社散文随笔

开春的时候,我回老家奔丧。舅舅的生命在这个春天枯萎了。春光明媚而温暖,小河对岸的崖头上那些迎春花和山桃花闹腾得天地生辉,我的心好像回到了冬天

舅舅早年驾船,汉江河谷的山山水水见证了舅舅和他们那一代船工苦涩艰难的人生历程。当一个合格的纤夫不仅考验意志品质,还考验责任担当。在舅舅和他的工友们在乱石滩上像牛一样四脚着地躬身爬行拼命拉纤的背后,是外公外婆提心吊胆的期盼和表兄妹们饥饿难耐的胃囊,因此,再苦再累舅舅不能停下,日复一日,长年累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随着襄渝铁路的通车,汉江航运日渐萧条,终于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季,舅舅和他的工友们结束了纤夫生涯,可这并不是好消息,绽放在舅舅眼前的不是遍地鲜花,而是失业的苦果。虽说船小好调头,然而大都步入中年的船工们改行却不易,失败在所难免,有人就走上了旁门左道甚至歪门邪道。“劳动养家,不比谁差”,舅舅没有迷失做人的本分,在外婆的坚定支持下,步入中年的舅舅从摆地摊做起,开始了他新的人生历程。“腰缠万贯不如开个小店”,坚守着“童叟无欺”,几年后,舅舅有了自己的方寸小店。

虽初识文字,舅舅脑袋却很灵光,闲暇时间爱凑个热闹,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有请帮忙或年节民间彩船闹春,舅舅从不推辞。在迎春花还未冒芽的新春,舅舅的兴头就跟着锣鼓一起怒放,唱个陕南小花鼓,来个白河小清唱……曲子沿用民间传承,但歌词全是即兴创作,没有语法束缚,也无遣词讲究,随口大白话。这种演唱形式究竟从何时开始,何以传承,有无演变脉络等等均无考论,反正一街上下都爱看爱听,泛称“花鼓子”。我小的时候曾跟随街上热闹的队伍,见过舅舅参加彩船闹春那气场,人群挤挤挨挨围成一大圈,矮个子的孩子们就站到街边的高坎和屋顶上看热闹,街中间站着舅舅和他的彩船队,间舞间唱,舞船的锣鼓点子一停,舅舅就开腔:喜连天(呐)笑连(咯)天(呐),彩船来到张府(哟)前(呐);锣鼓响起:哐哐咚咚锵锵锵,哐哐咚咚锵。舅舅接着唱:张家的为人响当(哟)当(咯),去年赚了很多(哟)钱(呐)。

这是来到了一户张姓生意人家门前。锣鼓继续,舅舅和着鼓点继续演唱,有的三五段,有的上十段,不到辞尽曲终,似乎对不起人家。直唱的主人家喜泪纵横,看热闹的人群笑声如浪才算尽兴。

那年头,舅舅高高低低悠悠扬扬,一年到头不时有请唱的,要么小城年节喜庆、要么家户添丁进口,要么街坊乔迁新居,要么丧家白喜尽孝等等。对舅舅而言,这唱花鼓子一是个人喜好,也可挣点外快。在我老家,迎新有拜年调,结婚有婚庆调,搬家有乔迁调,闹丧有哭丧调,又叫唱孝歌。但在正值少年的我听来,那扯长捞胯一河滩的东西,无外乎两种调调:喜庆的、悲伤的,对应的当然是红白喜事了。当唱那些喜庆调调的时候,舅舅的表情常常是喜悦的,来劲的时候,甚至手舞足蹈,耍丑搞笑,热了,就把上衣脱下,两只袖子捆在腰上,衣服吊在身后像婴儿的屁帘。帮人闹丧的时候,舅舅的表情是一脸严肃,那腔调是如泣如诉,婉转悠长,但绝不是罗长礼喊丧那样高喉大嗓。特别是那半夜三更的“转转鼓”,听起来阴森可怖,头皮发麻,睡觉直想往被子里钻,好像这音调不是在人间,而是在阴曹地府。

在白河山城,一街上下都知道舅舅是唱花鼓子的好把式。只要花鼓子调响起,那便是舅舅的去处。这个春天,许多花开了,许多花也落了。花鼓子是春天里开得最蓬勃的花,是白河人的县花,是汉江的浪花。舅舅在花鼓子调响起的地方,他只是枯萎在这个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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