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遍黄土地

作者: 辛茜2017年10月30日来源: 青海日报抒情散文

太阳微微笑着。苍翠的枣林里,红光在闪烁。

正是油枣成熟的时候。

这里的枣,不如平原上的长得急切妖艳,也不似我想象中,潮水那般滚动恣肆。它们大多平静、安详,甚至有些慵懒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满不在乎地依地势而长,或在一面斜坡、二三孔窑洞般大小的空地上,自由自在地伸展枝叶、坦露身体,追逐阳光,再汇聚成绿色的世界,妆点层层沟壑、道道山峦、山间小路。

秋风漫漫,艳阳高悬。大雁飞走了,小鸟还在欢唱。

登上崎岖的山坡,极目远眺,黄色的土地重峦叠嶂,大壑孤丘连绵不断、汹涌如海。我震惊于山峦的雄浑博大,就像我独自伫立于昆仑山口,在北风中,凝望了无人迹的旷野,连自己矮小、孤独感觉都是多余的。

近看时,洼地里的谷子黄了,玉米熟了,蒲公英的花絮飘落在金黄色的野菊上。枣树蜿蜒起伏,缠绵于幽谷、峭石,沉甸甸的果实盘桓在绿叶婆娑的枝头,随手可摘。车一停下来,就会有颤巍巍的枝子伸进车窗,碰到你的嘴唇。

这是陕北佳县,黄土高坡。

想起昨日黄昏,芦河镇让我感到的沉郁、恬静,一种过去了很久,恍若隔世般的温情至今还浸泡在心中。晚霞正好,尽染小镇,青色的石板路潮湿温润。街边的店铺里飘出炸黏米糕、油馍馍的香味,委婉的晋剧,穿过白色的窗棂回荡在老街上。小路高低起伏,巷子深处的旧窑上还留着从前这家姑娘留下的手印。走下陡峭的碎石路,一道残存的旧日城墙默默耸立,可以听见缓缓流淌的河水声。

绕过一条狭窄的巷子,回到南关正街。毛泽东给佳县题的词赫然挂在墙上。1947年,他率军转战陕北,在佳县生活战斗了99个日夜,吃过这条街上的羊肉羊杂碎,同乡亲们聊过天。佳县的老百姓拿出籽种、捧出红枣、献出牛羊,倾其所有,支持自己的队伍,让毛泽东变被动为主动,甩掉了胡宗南那条大尾巴,从吴堡川口东渡黄河转战至西柏坡。

突然,一个中年汉子的话音自身后响起,声如洪钟。回头看时,汉子正昂首用陕北话吟诵题词。那是我到佳县的第一晚,他口音浓重,我没听明白,只是在心里暗暗惊讶于这位陕北汉子的容貌。两道浓眉、一双细眼、高耸的鼻梁、端正的阔嘴,英气逼人。

在佳县,这样的容貌十分常见,或许和这里长期以来的多民族融合有关吧。春秋时,此地为白狄人居住,后又与匈奴人杂居。到了北宋时期,西夏、匈奴几欲强渡黄河,威逼中原。佳县城下的山陕渡口桃花渡,又多有商贾佳人停留来往。联想到佳县的枣,之所以甘甜味美、肉厚核小,早在《同仁堂志》中便有“葭州油枣入药,可医百病”的记载,不知是否也同汇聚各方元气有关?

悠扬的唢呐声传来,我心跳加快,急急走进广场。手持折扇、举着花伞的男男女女,正喜气洋洋地扭着大秧歌。我自小生长在青海高原,见多了少数民族载歌载舞的场景,却还是被大秧歌浓郁热烈的气氛感染,脚下不由得踏上了鼓点。秧歌是中国最具代表性的汉族舞蹈,表达着欢庆、丰收、祝福,洋溢着乐观、激情和欢乐,和佳县的枣一样,是佳县人的幸福快乐、安慰、希望之所在。

陕北佳县,自古有“铁葭州”之誉。北宋神宗元年,为抵御外族入侵,由河东转运使孙览筑于石山之巅。后经历朝历代加修扩建,成为耸立于秦晋峡谷,东临黄河、西南依芦水天险,绝壁凌空的石城。

历史上,佳县曾因山脚下的芦河,两岸丛生的葭草,有过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葭州”。这名字使我心动,眼前浮现出古时黄河沿岸土地湿润、草木葳蕤的优美景象。

佳县的黄土地极其适宜枣树的生长。紧邻黄河,几十米深的多孔表土层,本就是天然的有机物质,再加上阳光充沛、雨量小、利于糖分积存,没有任何污染,只需春天的时候,稍加修剪,不甚粗壮的枝干上,便可长出蓬勃的绿叶、肥硕的果实。前一日,去佳县朱家洼镇泥河沟,看到十余棵千年以上的古枣树,簇拥在一棵雍容大度的“枣树王”身边。那棵“枣树王”有1400多年树龄,至今枝繁叶茂,年产枣百余斤,是枣树的活化石,被收入《中国枣树志》。且令人称奇的是,如此这般茁壮,千年百年的古枣树在佳县境内还有很多。

在佳县,我第一次发现,枣树的根系有多么发达,离大树几米远的地方,也会钻出一根纤细的枝苗,在石缝里,在对面的窑洞前,在红薯地的间隙中,吸收养分,安身立命地抽枝、发芽,慢慢长大,开花、结果。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心中感动,也因此喜欢上了枣树,喜欢上了佳县,对佳县这片朴素、清洁,又如此动人心魄的黄土地,产生了说不出的情感

人人皆知,枣气味甘平,有安中养气、延年益寿之功。从古代采食果腹到后来种植,又从古代君王的进食之品,到诸侯相互间问候的礼品,以至到儒家“三礼”成为明清皇室供品,再到大规模种植,枣即是天然珍宝、养生极品。同时,枣的思想、枣的文化、枣的众多意象,又与当地风物人情、民间风俗水乳交融。平时,生活中有很多因枣受益的人,但却很少有人真正为枣的生计、枣的命运担忧,更何况枣本身,也有自己独立的个性和思想。

越往高处,红枣愈加繁密,越能感觉到枝叶的沉重、果实的分量。挂在枝头上的,很多都是对生,在绿叶的呵护下相依相偎,亲密无间。同去的继东摘下一对赤红的油枣,微笑着递给我:“像这样,长成一对对的,我们佳县人都叫它‘亲口口’。”

哦,“亲口口”,多么美妙的叫法,让人心生遐想,甜蜜又忧伤。像陕北人望着对面山梁梁上吼出的情歌,有山的笑容、花的幽香……

春天,枣花盛开。从百强县调任佳县的县委书记辛耀峰来到这里,望着黄土覆盖着的梁峁塬塌上碧绿如茵的枣树、山沟阳湾里的人家,他感慨万端,给佳县的枣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中国佳枣”,并四处奔波、请教专家、寻找销路。期望佳县拥有82万亩栽培面积,6万亩有机枣的“中国佳枣”能够走出群山,进入广阔的天地,让满山遍洼的黄土地,变红,变成芳菲不尽的百花园。

与人投缘是一种缘分,与枣的相遇,也是一种缘分。佳枣的色、香、味不是唯一,但因了此次佳县之行,它在我心里,便有了超越寻常的可贵之处,会令我时时处处想着它、恋着它。一边回味世界上事事物物皆有生意、蕴蓄奇情异彩的真纯;一边为佳枣点缀大地、焕发生命的深沉之意驰情幻想。

历代诗词歌赋中,枣被誉为红云、金果、万岁枣、海枣。宋朝诗人王安石的《赋枣》“风苞堕朱缯,日颗皱红玉”;黄庭坚的诗句“日颗曝干红玉软”,都把鲜枣比作“红玉”。我喜欢这个比喻,像佳县的枣,披霞含玉,藏于深山。虽生于贫瘠,却无半点媚俗之气;虽不如名花名果艳丽,却尽显一身干果,造福苍生,更似生活在黄土地上的陕北人,实实在在、脚踏实地,命定般地站在黄河岸边、千仞万壑的高山之上,从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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