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一对鹤

作者: 古岳2017年10月30日来源: 青海日报散文随笔

天地之间,一对鹤在悠然踱步。

有那么些时候,总在不经意间,一对鹤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不是一只,也不是三只,而是一对。我从未见过一只鹤孤零零地在一个地方,也从未见过一大群鹤在一起的情景。

一大群鹤在一起的样子,我只在摄影和绘画作品中见过,譬如宋徽宗赵佶的《瑞鹤图》。赵佶的画上有20只丹顶鹤在晴空里上下飞舞,众鹤呼应生动,堪称神品。画作下方尚有徽宗瘦金体题文:“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欝,低映端门,众皆仰而视之,倏有群鹤,飞鸣于空中,仍有二鹤对止于鸱尾之端,颇甚闲适,余皆翱翔,如应奏节,往来都民无不稽首瞻望,叹异久之。经时不散,迤逦归飞西北隅散,感兹祥瑞,故作诗以纪其实:‘清晓觚稜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在中国,无论在帝王眼里,还是在民间,鹤皆为祥瑞仙禽,自古如是,可谓千古一鹤。上下五千年文明史上,如果让国人选出一只吉祥的鸟儿,我想,绝大多数人可能会首选凤凰,其次,一定是鹤。可凤凰只是一只传说中的鸟儿,它也许真的存在过,但谁都不曾亲见,鹤却不同,它不仅真实地存在,而且为世人所喜闻乐见。

不仅在中国,在全世界,鹤也算得上一种珍稀鸟类。鹤,为鸟纲,鹤形目,鹤科,仅有1属。虽然,它在世界各地均有分布,但是,目前仅存15种,其中中国有8种,如白鹤、衰羽鹤、丹顶鹤、黑颈鹤等。而且,几乎所有的鹤种,其种群数量都非常有限,尤以灰鹤、黑颈鹤、丹顶鹤为最。历史上可能还出现过别的鹤种,而今却已无从寻觅,譬如黄鹤。黄鹤是否真的存在过,世人大多持怀疑态度,以为崔颢误将白鹤当黄鹤,对此,我并不以为然。况乎,崔颢写《登黄鹤楼》那已经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从他的诗句中,我们也不难看出崔颢也未必见到过真正的黄鹤,因为他分明写的是昔日的黄鹤。“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今日无黄鹤,未必昔日亦无黄鹤。

迄今发现的化石鹤类已经有17种,它们分别出现在始新世、渐新世、上新世和更新世。其中,游荡鹤属5种,鹳鹤属2种,鹤属10种,前两属鹤类均早已灭绝。科学研究得出的初步结论是,鹤科鸟类大约发生在七千万年前,至第四纪冰川期,受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等影响,部分鹤类开始灭绝。而且,灭绝从未停止过,曾经在地球上繁衍生息过的绝大多数生物都已经灭绝了。近150年间,大约有近百种鸟类又刚刚灭绝。当然,还有少量的生物继续存活了下来,包括人类和鹤类。

其中有黑颈鹤,它因为适应了青藏高原的隆起而开始繁衍,并成为最年轻的鹤属种类。我于天地间不期而遇的那一对鹤,正是黑颈鹤。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也不是个别地方,而是很多地方——但都在青藏高原,大多在青海境内。我所记得的是,每次远远看到它们的时候,我都在路上。因为视野 中出现了它们的身影,每一次,我都会停住脚步,而后慢慢靠近它们。当然,我不会走得太近,那样它们会受到侵扰和惊吓,并离你远去。当走到一个能看清它们的地方,我一定停下来,不会再往前靠近。即使这样,很多时候,它们也会觉得你已经越过了一条界线,于是,款款迈步,缓缓移动,渐行渐远。每次看见它们,都是在一片草原上,都在一片湖水边,它们在湖岸上走走停停。偶尔,一只鹤会发出一声长唳,像呼唤,像低语,像沉吟,另一只听见了,也伸长脖子鸣叫一声,像呼应,像回答。因为,我所见到的黑颈鹤都是一对一对的,心想,它们应该是长相厮守的情侣,是恋人

第一次看见一对黑颈鹤是在黄河源头。那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几千个湖泊点缀其上,站在高处俯瞰,宛若繁星点点,故得名“星宿海”。我看到的那一对黑颈鹤住在其中一颗“星星”的岸边。那天,我向那片湖水走去时,打老远就看见了那一对鹤,它们忽而一前一后、忽而一左一右地在岸边草地上漫步。我向它们走去时,它们也开始慢慢迈动脚步,沿着湖岸走动。因为湖面不是很大,不一会儿,它们已经在湖对岸了。

我最后一次看见一对黑颈鹤的地方离此地也不远,也在黄河源区,也有一片湖泊,但它不属于星宿海,而是一片独立的湖泊,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湖泊。站在那湖边,我曾对玛多县旅游局的朋友说,希望能在这湖边立一块牌子,上面写上这样一句话:“请你务必不要离湖水太近,更不要试图用你身体的任何部位去接触水体。我们并不是说你不干净——你非常干净,但是,对这片湖水而言,我们所有的人都还算不上干净。”你能想象这是一片怎样的湖水吗?每到秋天,湖滨草地上一派缤纷绚烂,金黄色、紫红色的水草像一个巨大的花环环绕着湖水,与皑皑山、碧蓝湖水交相辉映,将一幅绝世的湖光山色挥洒在荒野 之上。

此湖名曰冬格措纳,意思是有一千座山峰簇拥着的湖泊。其西北是开阔的托素河源区河谷,河谷一侧有一金字塔状小山,山下立有石碑,上刻“吐蕃古墓葬遗址”字样,下方还有几行小字,写明也有学者称这里是古白兰国遗址。湖东南有山谷,两面山峰怪石嶙峋,疑是火山岩,千奇百怪,形态各异,如十万罗汉坐卧山野。进得山谷不远,豁然开朗,突兀一奇峰,曰珠姆煨桑台。珠姆是雄狮大王格萨尔的王妃,想来,格萨尔征战四方降妖伏魔时,也曾在此久久盘踞。据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最后一次远行时,也曾路经此地。当地藏人确信,他是特意绕道经过这个地方的。想必,他早就知道这是个神奇美丽的地方,因而一路往东向青海湖方向跋涉时,刻意走进那条山谷,来看看这片湖光山色。也许正是受到这片蓝色湖水的启示,才促使他从一片蔚蓝走向另一片蔚蓝。虽然,在他流传于后世的那些情歌中,我并未找到有一首情歌是属于这个地方的,但是,我也确信,他一定为冬格措纳写过一首情歌,在心里。

那天,我们走到那湖边时,清澈的阳光令人目眩。好像那阳光不是从一个地方洒落下来的,而是从很多地方洒落的,它们相互交织,变幻着光芒的色彩。也许是因为海拔的缘故,在海拔超过4000米的地方,我常有这样的感觉。即使太阳在你的这一侧,那阳光好像也能从另一侧照彻过来。正恍惚间,我看见了那一对鹤,像两个仙女——其实是一位公主和一位王子,它们正在那湖边悠然踱步。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一对鹤,在我看来,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也许,当年仓央嘉措走到这里时,也曾与一对鹤不期而遇,说不定,他就是为一对鹤而来。如是,我所遇见的这一对鹤是否就是他所遇见的那一对鹤呢?如是,这鹤应该还记得他的那首情歌。

不仅如此,这一路上,仓央嘉措可能与一对又一对黑颈鹤不期而遇,在羌塘,在唐古拉,在巴颜喀拉,在冬格措纳和青海湖。他曾在情歌中写到过白鹤,我以为,他诗中的白鹤即是黑颈鹤,黑颈鹤除颈部有环状黑色羽毛,全身几近洁白。那时,黑颈鹤还没有被命名,世人只知有白鹤,而不知有黑颈鹤。他在诗中写道:“洁白的仙鹤啊,请将你的翅膀借我;我不会飞到很远的地方,只到理塘转转就回来。”——这是记忆中的仓央嘉措情歌,谁的译文?我已记不清了。不过,这一次他不是去理塘,而是未知的远方。“远方,还在那里吗?那个心已经去过,脚步还不曾抵达的地方。”——这是我一首情歌的开头。远方,其实是一个并不确定的地方,但是,我们依然会想念,甚至会因为想念在暗夜里落下泪来。对鹤、对我、对仓央嘉措来说都是这样。所以,人们总是梦想着有一天能放下一切独自去远行。

藏人传说,格萨尔有一个忠诚的牧马人,一生都在为格萨尔放马。他去世后,他曾经放马的地方出现了一只黑颈鹤,鸣叫着,久久不愿离去。藏人便说它是“格萨尔可达日孜”——意思就是格萨尔的牧马人。我第一次看见黑颈鹤的地方正是格萨尔赛马的终点,历经各种磨难大获全胜的格萨尔在那个地方登基称王。立于那方经幡飘展、嘛呢石簇拥的高台闭目遐想,似有马蹄声自天边响起,仿佛又有万马奔腾的场景浮现眼前。天地之间,那一对鹤寻寻觅觅,像是在寻找曾经的牧场,又像是在追寻失落的马群。也许那一对黑颈鹤还在继续牧放,牧放一群隐于无形的骏马,只等格萨尔重返人间。那时,它们便会立刻显形于山野天地间,长啸嘶鸣,开始新的征程,纵横天下。

某种意义上说,像黑颈鹤一样,仓央嘉措也是一个牧人,不仅因为血缘、祖先和草原牧场,还因为他牧放的心灵和深情吟唱的情歌。无论遭受过多大的人生磨难,其心灵一直在辽阔的精神疆域中自由驰骋,绽放自在。我总感觉,在踏上最后的这段旅程时,他就像一只孤独远行的鹤。可是鹤不会独自远行,一只鹤总有另一只鹤相伴。也许,对他而言,所有的陪伴都已结束,或者说都已留在了身后,最后的这段旅程注定了他要独自面对。所以,他径自往前,却无法回头,因为他知道,所有的羁绊都已解脱,所有的缘分都已放回原处,所有的轮回都已开成花朵,长成慈悲,剩下的只是一次远行。

当我回想遇见过黑颈鹤的那些地方,再把一对又一对黑颈鹤与一个地方、一些人、一些往事联系在一起时,它便具有了某种令人怀念的意蕴,会在心头久久萦绕,于是沉浸其间,流连不已。即便是想象,岁月深处,一个地方能有如此众多的人和事与一只鸟儿联系在一起,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辽阔久远的记忆,它远远超越了一个人所能拥有人生经历生命体验。而且,这还不是一只普通的鸟儿,它是黑颈鹤,是仙鹤。而况,这还不是想象,而是经历,是记忆。一只鹤就这样纵贯我的人生,时时地让我萌生出一种自由飞翔的冲动来,或许这也是一次远行吧。

有道是:海为龙世界,天为鹤家乡。而我看到的鹤都在地上,大多与我栖息在同一片土地上,因而似乎感觉自己的身上也多了些高洁的品性。这自然是妄言。你不是鸟儿,更不是鹤,你就是你。不过,这并不妨碍你能遇见一对鹤,更不妨碍你去喜欢所遇到的那些鹤,让它永远留在你的记忆里。

在青藏高原所有的珍稀鸟类中,黑颈鹤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在所有的鹤类中,我只对黑颈鹤做过近距离的观察,而且是在野外。黑颈鹤是唯一生长繁殖于高原的鹤类,栖息在海拔2500—5000米的高原。北起阿尔金山——祁连山,南至喜马拉雅山麓——横断山,西起喀喇昆仑,东至青藏高原东北边缘,都是它的栖息领地。有如此辽阔的家园,正好可以满足它们喜欢分散居住的喜好。黑颈鹤通常不喜欢聚在一起过拥挤的生活,它们喜欢小家庭的生活,并以小家庭为单位分散居住,而且,一个小家庭与另一个小家庭之间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以避免相互侵扰。而一个小家庭就是一个繁殖对,一个繁殖对至少都拥有1平方公里以上的领地。人烟稀少的青藏高原正好给它们提供了足够宽松的生存空间,所以,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它们都生活在这里,不愿离开。直到11月中下旬严寒来临,小鹤的羽翼也已经丰满,可以展翅飞翔了,它们才暂时离开家乡,飞到云贵高原和雅鲁藏布江过冬,像是去度假。它们是鸟类中真正的乡绅和贵族。

如果在青藏高原只选一种代表性的鸟类,我一定会选黑颈鹤。尽管还有一些鸟类更加稀有珍贵,譬如藏鹀——迄今为止亲眼目睹藏鹀的人都是屈指可数的,然而,我仍偏向于黑颈鹤。如果把视野限定在我所栖居的青海这片土地上,那么,我更会坚定地选黑颈鹤。科学界认定的第一只黑颈鹤也发现于青海。1876年,俄罗斯探险家尼科莱·普尔热瓦尔斯基在青海湖发现了它,并取得标本。有消息称,科学家经过多年追踪观察发现,全世界至少有一半的黑颈鹤是出生在青海的。据科学家测算,全球黑颈鹤数量大约在9000只左右,有繁殖对3000—4000对,其中至少有1500—2000对在青海繁殖。单凭了这一条,青海作为黑颈鹤的家乡,也当之无愧。

不过,我也发现,喜欢远离同类分散而居的黑颈鹤也有特别喜欢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总会有很多它们的小家庭,譬如玉隆宝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早在20世纪后期,那里已经设立了国家级黑颈鹤自然保护区。那是一个开阔的草原湿地,在那里你经常会看到几十对黑颈鹤其乐融融的场景。虽然也是一对对分散开来的,但这一对与另一对不是离得很远,而是毗邻而居,从这个小家庭里能听到另一个小家庭的动静。我想,像隆宝这样的地方大概就像是人类社会的城市,人口相对稠密。但是总体上讲,这种地方毕竟是特例,黑颈鹤不像人类这样热衷于城市化。它们偏安一隅,不求繁华,却拥有辽阔旷远的疆域,以期驰骋和飞翔。

也许,正是相互之间总是保持适当距离的这种栖居方式,才使它们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自由和自在都需要足够的空间距离。但凡拥挤,节奏就会加快,竞争就会激烈,压力就会加大,情绪就会紧张,因而免不了冲突和剑拔弩张。我从未见过匆匆忙忙的黑颈鹤,它们总是一派静谧恬淡、从容优雅的样子。

因为,它们从不拥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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