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南瓜的故事

作者: 李银昭2017年12月11日来源: 四川经济日报亲情故事

走过半个人生了,有些事总是难以忘记,其中关于一个南瓜的事总惦在我的脑子里。有一天,我终于耐不住了,开口问了我的母亲,母亲的回答,让一屋子她的子孙们,又一次听到了来自田野的人生哲学和朴实的立世之道。

那时我还小,几岁还是十岁,记不得了。南瓜成熟的季节,是太阳很大,地气蒸人的日子。母亲叫上我的时候,是正午,那时的太阳正好在头顶。我们家的自留地,就在一片竹林外的山坡上。村里人的自留地都在那片山坡上,一家挨一家地凑在一起,就像是自留地的“村子”。每次路过这片“村子”,母亲总说这家包谷长得好,那家的豇豆挂得多。对地里庄稼的夸赞,母亲很是舍得,夸赞的话也像地里的庄稼一样实在饱满。

快到我家自留地的时候,母亲停住脚,不往前走了,然后又拉着我横走几步,闪到了别人家的包谷地里,母亲像是在躲着什么,也让我很警觉起来。身旁的包谷长得已快人那么高了,我用手扒开眼前的包谷杆,好奇地向我家自留地方向望去。原来,我家自留地里有一个人,先是东张西望,后又低着头好像是在寻找什么,最后是蹲下去再站起来。一排排的包谷长得高,当那人蹲下去的时候,我就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了,当那人再站起来的时候,手里就抱着了一个南瓜。原来,那人是在我家地里偷东西,偷摘了我家的南瓜。那南瓜是我家地里今年的骄傲,早就成熟了,可一直舍不得摘,母亲说留着它,等它长得红红的大大的,不仅吃起来会香甜又可口,而且它肚里的南瓜籽长得又大又饱满,还能做明年的种子。就这个可作明年种子的大南瓜却正被别人偷摘了。我刚要大吼的时候,母亲捂住我,我想挣脱跑过去,母亲又使劲地拉住我。那人抱着我家的南瓜,就从母亲和我的身边走过去。我相信母亲也认出了那人,那人就是我们家的邻居。那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红红的大南瓜比他腰还粗,他东张西望的神态就像一只趴着走路的鸭子,很快消失在了山坡上。可是,这事过去很多年了,会时不时地让我想起,让我惦念,从几岁或是十岁,从盐亭的一个小山村,一直惦念到成都,惦念到现在人生过半。

细细想来,我惦记的究竟是什么呢?是那个南瓜?还是那个偷南瓜的人?好像都不是。随着阅世增加,后来我明白了,我惦记的是母亲,是母亲为什么眼睁睁地看见那个人把我家的南瓜偷了却不说一声话,也不让我们声张,是母亲胆小怕事?还是母亲负重忍欺?

今年春节,大年三十的晚上,当一大家子人凑在一起摆龙门阵,聊家常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南瓜的事,于是我就问母亲。母亲现在八十有余,儿孙满屋,四世同堂。我一说完南瓜被偷走的事,大家都沉默了。显然这事母亲也和我一样,在心里一直装着,没有向家里的其他人讲过。一屋子的人都很诧异,都很惊奇,一屋子的眼睛都把光集中在母亲脸上。母亲久久没回答,我以为她记不起了,我就提示说,是那个夏天,那个正午,那个包谷地,那个蹲下去摘南瓜的邻居。晓得,晓得,我晓得那事。母亲说她一直都晓得这事,她用手示意我不必往下说。母亲不让我往下说的手势,使我想起当年不让我出声,不让我现场抓住偷瓜人一样。看来,关于邻居与我家南瓜的这件事,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母亲都不希望我们多说,更不必大嚷大叫。但是,这次母亲面对她的满堂儿孙,面对儿孙们疑惑的目光,母亲只得说了这事。当说到南瓜的时候,母亲说的是“摘”了南瓜,母亲没有说那人“偷”了我们的南瓜。当母亲说到那个邻居,快要说出邻居名字的时候,她总是躲躲闪闪,只说是一个邻居,终没说出那人的名字来,尽管那人早已离开人世了,可邻居的后人还在。邻居的后人与我家继续为邻,虽然一家姓李,一家不姓李,两家人这样为邻大概有好几代了。记得小时候,母亲是不允许我们说别人家长里短的,何况像邻居与我们家地里南瓜的这种事,是万万不可出口的。

奶奶,那人偷东西,是坏蛋。”

“奶奶,为啥不吼一声,让那人把南瓜还给我们?”

可淘气的孙辈们不饶,要追问个明白,“为啥不抓住他呢?”

母亲的话让一屋子的我们都沉默了,至今我都一字一句地记得真真切切,母亲说:“做人,多给别人面子,自己就有面子了”。母亲说,邻居家更穷,日子比我们家都过不得,揭不开锅了,几十年相邻相居,吼了他,叫他过后怎么做人,大家照了面,怎么打招呼,怎么相处?

母亲没什么文化,没教我们多少知识,更没教会我们一套谋生的手艺,我们自小以来,母亲就一直教育我们怎么用心去待人,用心去待物,用心去待事,不论是对一个人,还是对一条小猫小狗,不论是对一棵,还是对一株小草一朵小花,母亲说,只要把你的心放上去,你就长本事了,你就长见识了。母亲的几个儿女,走南闯北,揣着的就是她说的这些道理,现在她把曾说给儿女们的话,又开口说给了四世同堂的孙辈、重孙辈们听。母亲的话,句句播种在儿孙们的心田里,就像可以做来年种子的南瓜一样,是一片山坡,一方水土来年的希望,更是一个家、一个族血脉的希望,生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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