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智障者
阳光在头顶晃荡，像是盛在桶里的水，被人担在肩上，悠然前行，水有节奏地泛起一圈圈波纹，却并不溢出来，只在被限定的圈子里移动。太阳的圈子必然大过一桶水的圈子，可我仍固执地认为太阳与水一样晃悠着，这是我离开生活的圈子后，第一次感受到阳光的如水柔和，远离高原和强紫外线，走在这样的阳光里，走在武昌街头，我茫然若失。
这个阳光闪烁的中午，在洪山路，我遇到了一个智障者，他面目清秀，衣服也还干净，脚上还穿着一双半新的旅游鞋。他嘴里念念有词，若不是看见他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我断然不会相信他是名智障者，他翻找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是空的，他嘟喃着，扔了进去，似有些不舍。他不甘心，继续寻找，终究一无所获，我抬起头，四处望望，不知向何处行走，这个中午他迷了路。见我好奇地望着他，随行的罗云国说：“一个傻子。”我说：“看上去是一个帅气的傻子。”我不知他要走向哪里？微风从江上刮来，给人一种昏沉和错觉，仿佛这是一个黄昏，远处的雾气弥漫着一丝阴郁。
宽阔的马路边，智障者走得有些轻飘，不知是疲惫还是饥饿，步子踉跄，似醉酒者，有些恍惚，又有些无所事事，在匆匆忙忙的人流中显示出少有的轻闲。他又开始在垃圾桶里翻找东西，手抽出来时，多了一小块的蛋糕，那块黄色的糕点让他倦怠的脸一下灿烂起来，他三两下就利索地咽了下去。他又意外地找到了一小瓶水，路人不屑的丢弃物，给了他意外的惊喜，这一次他喝得非常小心，生怕一下喝干了。
他是名智障者，这让他迷失了生活的方向，他唯一的目标是寻找填饱肚肠的食物，目标给人以决心和力量。他喝水的姿势不似在喝水，而似在欣赏绝美的风景，仰着头，高扬手臂，让不多的水徐徐渗进干渴的喉咙。太阳如一个橙色的气球，飘在他的头顶，可望不可及。人潮涌动，稍纵即逝，那些人很快就消失了，跟没存在一样。我不知道这个城市对他意味着什么，我连日来的忙碌与等待，让我焦虑而困倦，让我对这个城市有种空洞感。我不知这名智障者，他所要去的方向，以及所要走的道路，我也不知是什么让他迷失，他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我无法仿效，更无从追寻，但我不认为糟糕透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他脸上安详的表情传达着他的快乐，一种简朴的欢欣。卡夫卡说：“人无法通观自己，他处在黑暗之中。”他还说，我们清醒地穿过梦境，我们自己只不过是过去岁月的一个幽灵！果然，他开始唱歌，声音被嘈杂的汽车噪声淹没着，如一个溺水的人，时浮时沉，他仍无所顾忌地唱着，不时扭头看高耸的楼群和鸣笛的车辆，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灰蒙蒙的，如同一层灰尘。他轻吭着我不懂得的歌谣，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大街上，对那些异样而冷漠的目光，他视而不见。
他会唱什么歌呢？我百思不解。
他的衣着和行为，让我想起一首歌：
才能被称作一个男人？
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的海洋
才能最终停歇在宁静的沙滩？
一个人究竟要求索多少次
才可以看到头顶上的蓝天？
一个人究竟要有多少双耳朵
才可以听见别人的哭泣？
一个人究竟要多少次扭过头去
才可以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答案在茫茫风中
……
此刻，虽然我不能对他满怀深情，但绝做不到无动于衷！他跟我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他很穷，流浪在无人问津的街头，所有的热闹和繁华都与他无关，但他和我一样，有着鲜活的生命。
我们行走在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驰，走出一段路回过头，我看见他试图穿过马路，我停下前行的脚步，一辆黑色的轿车粗暴鸣笛，车的鼻子上挂着几个圈，他前进两步，又能慌张地退回三步，司机在经过他身边时，摇下玻璃，冲他吼：疯子！声音高过了汽车喇叭声，那吼嚷声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噪音。他又开始过马路，他是人却走的不是人行道，如同马路不是马在走一样，愈是不让他过去他愈是执拗地向前走，车好不容易稀疏下来，他颠颠向前小跑。一声尖利的刹车声传来，我大吃一惊，一辆红色的跑车擦着他的身子停了下来，车里探出一张俏丽而生动的脸庞，她富贵逼人，霸气地说：“个婊子养的，你个傻子活得不耐烦了。”粗俗，污浊，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真不敢相信脏言秽语出自那样一张面孔。他笑着从车前走过，还向天空挥了挥手。红色跑车重新启动，疾驰而去，那张年轻而丑陋的脸，污染了这个城市。长长的车流挡住了他的身影，我看了一会，才看见他在车缝里站着，身子颤栗，面部痉挛，他一定感到了城市的恐惧！还有不可预知中来临的谩骂、诅咒。好一会，他才艰难地走到马路对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处陌生，斑驳的阳光碎片般打在他身上，一闪一闪的。我扭转头，踌躇前行，我不知智障者的前方，也不知自己的前方，他能义无所顾地走下去，我坚信，我也能！
我希望在他陌生的路途，有人能对他柔和宽厚，如同阳光无私地照在所有人身上一样，这是我内心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