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斗笠

作者: 松淸拂檐2011年06月02日来源: 倚栏轩日志网亲情故事

女儿上晚自习回来,大声说:“爸,下好大的雨啊!”

我问:“你带伞了吗?”

她说:“没有。”

“那你淋湿啦?”

“没有。我和同学一起打伞,她送我到楼道口。”

我说:“你要记住自己带伞。”

内心不免有点自责: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我居然没有感觉,更没想到孩子会忘记带伞。

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我去世的父亲,想起那个雨季,想起我记忆深处他那顶金黄中透了油亮的大斗笠,此时此刻,仿佛正在这多雨季节的暗夜中默默地散发着温暖,遮挡着无边无际的风雨。我听着屋外连天刷刷刷刷的雨声,眼泪不觉漫出眼眶……

父亲死在去年的多雨时节。

他在冬天害了病,很厉害,卧床三个多月,不能动弹,衣食行动都靠年迈的母亲。有时遇到母亲不在身边,他会尿床。父亲是个很爱洁净的人,这让他很难过。终于冬去春来了,大姐打来电话说他好了一点,甚至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可以拄着竹杖一个人到院坝走走。我舒了口气,感到父亲挺过这个冬天了。又一天,大姐打来电话,说父亲在晚上起床追赶在他床上睡觉的猫时摔倒,要我赶回家去。到家后,父亲躺在床上,紧闭着眼似乎正在深睡,皮包骨的右脸颧骨上一大块伤疤,下颌上的胡须久未修剪,凌乱花白。我的眼泪不觉涌了出来。我叫了几声,父亲听到叫声,慢慢睁开无神的眼睛,望了我一会,认出是我,突然放声号啕哭着说:

“你再不回来,怕看不到我喽。”

这是我拥有生命四十年来第一次见到的我父亲的哭泣,也是最后的一次。我给他拭去眼泪,安慰他平静后,说:

“伯伯,不要心焦,你的病医得好。”

他吃力地挤出一丝笑:“医得好么医不好喔?个人耍两天走喽算喽。”

……

十七天后,父亲与世长辞。噩耗传来时,在凌晨四点,其时我正做着关于父亲的美梦──梦中,见父亲一下从久卧不起的床上坐了起来,笑眯眯的,脸上已不见那块伤疤。我惊讶地问:

“伯伯,你好啦?”

他只是笑咪咪地看着我,突然不见。这时,手机响了……

入殓的时候,父亲那青黄的脸已无丁点血色,右脸颧骨上的伤疤还没有愈合。守夜时,母亲在旁边烧着纸钱,自言自语:

“你倒好,就啷个走啦。三天不吃阳间饭,四日魂上望乡台。”

一阵揪心的痛突然让我清醒,这不就是阴阳隔阻,生离死别吗?

烟雨迷朦中,我们把父亲安葬在了长坟坝的地方。春天的各种野花多情地摇曳着,子规鸟正在青山绿野中一声接一声地啼叫。我父亲之魂已渺远无踪,是否真有那既可怕又可亲的望乡台能挽留那已远去的魂魄驻足小憩:再看看自己的故园,再看看自己的土地,再看看自己的亲人,再看看那金黄的大斗笠……

祖母谢世时父亲九岁,留下父亲和姑两个孩子,姑妈那时四岁。祖父是一个编布的匠人,为养家糊口,四处漂泊着。祖母一死,父亲他们的家几乎就垮了。父亲辍了学,去附近的大户人家当放牛娃,每天割草喂饱主人家的三条牛,换取一日三餐的食物。父亲长到十二岁时,从放牛娃转正成为了长工,永远成为了一个庄稼人,每年获取一担大米的报酬养活我的姑妈和他自己。其时,我的姑妈仅七岁,我的祖父正在外边沧桑着……

十八岁的父亲,娶了我的母亲,他们几经奔波辗转,有了今天我的老屋所在的固定居所。其间,生儿育女,有了生八个养大六个的成果,也算的上儿女有继了。我是父亲六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

我出生那年,父亲四十岁。似乎从我记事起,感觉父亲就显得很苍老。他的身板很高大很挺,似乎几十年的肩挑背磨并没有对他的腰产生过任何作用,事实上父亲一直犯着腰腿疼痛的毛病,但他就这么一直挺着,直到他永远倒下。

父亲总是很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刮风下雨什么的似乎没见他停下过劳作,有时,每餐等他回来吃饭等得一家人心急。这时,母亲会唠叨:

“这个鸡巴人就是啷个,每回等他吃饭硬是等死啦都不回来,娃儿些都饿得不得了啦!”一边又叫我到外边呼唤催促。父亲热爱土地,相信土地会带给他好运和幸福,会带给他养活几张嘴巴的东西,因此,他好像片刻也离不开他毕生伺候的土地,连回家吃饭,连天黑,甚至连刮风下雨,他总是惦记着他的土地。

印象中,父亲劳作时爱戴一顶金黄的大斗笠,无论天晴下雨,用他的话说:

“出太阳可以遮阴,下雨可以挡雨,又不重。”

因此,父亲在地方上有“斗笠马大爷”的美称。那时,每餐盼他回家吃饭时,站在院子外边,远远地见一个斗笠从坡下慢慢现出来,接着是一个掮着锄头的上半身,接着一个高大的苍老的身影略带疲倦地出现了,我原本的饥肠一下子咕唧咕唧地叫得欢快起来,我的情绪也变得兴奋起来:

“母,母,伯伯回来啦,伯伯回来啦!开饭喽。”

父亲走进屋子,将锄头挂在墙上,解下围裙,摘下斗笠挂在门板上,把我一把抱上桌子放在他旁边,坐下,环视一下,端起饭碗吃起来,大家跟着吃起来。刚好坐满的一张八仙桌上,洋溢着愉快幸福的吃饭的声音。

我上学了,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在学校,同学们都知道我父亲的美名“斗笠马大爷”,因此,同学们都会有意无意地取乐我。经常会有同学说:

“哎,你看,斗笠。”然后“哈哈哈”地一阵大笑,引得其他人跟着轰笑。或者会有同学说:

“哎,你看,明天是晴天还是下雨天?”旁边会有人附和:

“管它是晴还是雨噢,把斗笠戴起,又不重。”然后装模作样地做戴斗笠样,又是一阵大笑。此时,我突然很恨那曾经一度让我很想见到的金黄的大斗笠来。我几次回家都想找机会把它扔掉甚至把它弄烂以解我在学校所受的委屈,但苦于一直没机会,因为那斗笠似乎知道我的想法,一直就不曾离开父亲的左右。

有一天,一个女生当着我的面高声大气地和别的女生谈论我父亲:

“那个‘斗笠’在砖瓦厂担砖,中午坐在那点吃饭都还把斗笠戴起,生怕哪个拿他的。你们猜他吃的啥子?”其他人摇摇头,那女生得意地说:

“煮红苕,一个一个的。”

“吃这个啊!”

“你们猜他说红苕怎么说?”其他人又摇摇头。

“fai?shao (蕃苕)。”又是一阵“哈哈哈哈”的轰笑。我的脸红到了脖子里,确实,那时如果有一条地缝我一定会躲进去的。

那时,我怕煞了下雨的天气上学。别人戴个斗笠没事,我如果戴个斗笠去学校一定会遭到别人的嘲笑。我知道叫家里买伞是不可能的,一来经济拮据,二来我父亲对斗笠的执着偏爱。有几次遇到雨天,我连走出门的勇气都几乎丧尽。父亲看到我踯躅不行,将一个斗笠扣到我的头上:

“书生,你还不走要等哪个哇?再不走要迟到了。”

我只好气急败坏地冲进雨中,一边走一边想办法:“怎么办?”

终于想到学校背后有一个小竹林,长着一大丛茂密的水竹,我可以将斗笠藏进里面不用戴到教室里去。这以后,每到下雨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处理,省却了许多的耻笑和烦恼

有一天,等到我放学去取斗笠的时候,发现我藏在竹林里的斗笠不见了。回到家,父亲追问起斗笠的事情,生气了。面对父亲苍老的脸,我很委屈,忍不住哭诉了事情的经过。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抚摩着我的头,一句话也没说,灿然地笑了。我突然感到父亲的脸是多么的年轻自信

其时正值多雨的季节,天气总是晴晴雨雨,雨雨晴晴。

有天下午,上课不久就淅沥淅沥地下起雨来,一直不停。想到回家要被淋雨,有点急。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都涌到校门口伸长脖子等待雨停,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看着那些被家长接走的同学,大家都满含羡慕。忽然,吵闹声戛然而止。顺着大家的眼光看去,我熟悉的、曾一度渴盼的、憎恨的那个金黄的有点油亮的斗笠的影子进入大家的视野,接着是我父亲高大挺拔略带疲倦的身影出现在大家面前,站在门口的同学都惊呼起来:

“斗笠马大爷!”

父亲扬起他手中的一只新斗笠对我大声说:“走,书生,回家喽。”我向着父亲慢慢走去,父亲将手中的斗笠给我挂在背后,一把摘下他的斗笠说:

“戴上,书生,来驮马马肩。”随即一把抓起我骑在他的脖颈上,转身走进纷飞的雨幕中。头顶上是滴滴答答的雨点,身后传来一阵热烈的鼓掌。

父亲驮着我,步子迈得很大很有力。我们父子跨过青青的稻田,穿过矮矮苞谷林织就的青纱帐,沿着潺潺流淌着略显浑浊的春水的小溪,融进初夏暖意融融的暮色之中,走向那正升起袅袅炊烟的家园。夕阳穿过薄薄的云层,在我们身后撒下细碎的光芒,将父亲和我重叠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又是清明将近,晴晴雨雨,雨雨晴晴,父亲的坟上已是芳草萋萋,野花摇曳。淅沥淅沥的雨漫天漫地地浇裹着从严冬中苏醒已久的大地,子规鸟在绿丛中一声接一声地啼叫。山野更绿了,正为累累的秋实蓄势待发。各种播种在春天的禾苗,争先恐后地从泥土中吮吸着养料,为完成生命的延续茁壮成长

父亲高大挺拔的身体已植入大地,慢慢化为泥土。父亲未了的使命落到了我的肩上,他那金黄中透了油亮的大斗笠就像一支神圣的火炬,温暖地照着我前行在生命轮回之路上。

正是清明时节杏花雨,正是路上行人断魂时。

伏惟尚飨。以此薄奠我的先父,以此怀念我慈爱的斗笠马大爷。

于2010年3月30日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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