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成笔墨的梦

萦绕在我的梦，只是一晚，却也有了清晰的轮廓。

笔墨细成一条虚线，断断续续，记录着跟这幢楼有关的点滴。

傍晚的时候，张爷爷锻炼回来，一身汗水踩楼梯正好碰上我。他边走边说马上就要搬走了，儿子给他在成都给他买了一套房子，这边的房子已经托人出租了。听到他要马上搬走，我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一眼。早就知道他在别处有了更宽敞的房子，也知道他的房子正群策群力紧张地装修，但这个消息还是使我感到突然，使我感到难舍的惆怅。他依然拿着那个走到哪都会带着的木凳子，说完他正准备上楼，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上前拎过张爷爷的凳子说：“让我帮您拿吧，我送您回家。”“哪怎么能行，我知道你忙，哪有时间陪我这个糟老头，凳子又不重，我自己能行，别瞧我这把岁数了，身子骨依然硬朗着呢！那帮老东西都不是我的对手。”说完，这个倔强的老头拿回窝手中的木凳子。于是也得作罢，我挥手向他作别，又听到张爷爷咚咚咚的脚步声上楼，我忽然想到，与张爷爷做了很多年邻居，经常低头不见抬头见，到这时候才发觉我竟没有他的联系电话。明天我应该和他交换号码。我当然不愿意这个对生活和生命都热情洋溢的耿直长辈，搬了家，彻底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放学归来的我走到家门口便又看到隔壁那家的阿姨又在哄孩子吃饭了，看着她耐心而又充满母爱的脸庞，我不禁心里洋溢着种种感动，这是前几年搬家过来的三口之家，经常看到的是田阿姨在家带孩子，那个至今不知道姓什么的叔叔通常很早就会出门，到傍晚才会回家。好几年，我从来没有听到他们吵架的声音，因为我们两家真的离得很紧。禁不住这份感动，即使我不忍打扰这安详的一幕，我向田阿姨打着招呼，田阿姨微笑着回应着我：“这么晚才放学啊。”“是啊，今天学校的事情有些多，所以晚了点。”就这样，我们像往常那样随意地聊着，我看着桌旁的小淘气，这个小家伙正睁着两个水灵的大眼睛看着我，我抱起他来逗逗他，这个小家伙是我看着长大的，田阿姨一家才搬过来的时候还没有他。“田阿姨，时间不晚了，我该回家了。”“好，再不回家，你妈妈该担心了。”也是像往常一样随口应着，我进了家门。我曾经很感叹这样的三口之家也许不会离开这幢楼远去，也许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能像这样说上一句两句，但是不久的一个冬天他们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真的我很想念他们。

还有很多邻居在不同的季节时令也相继搬走，最特别要数那个曾经住在我家楼上的大哥，时至今日每当我向别人提到他都会带着一副骄傲的神情，不仅是因为他的足球真的踢得很好，还有他总是能够满足我的一些愿望。记得小时候大家流行集卡片，特别是水浒传的一百零八张卡片，我没有多余的钱买那些在我眼中贵得吓死人的干脆面，要知道一块钱那是我一天的零用钱。有一天我向他说起这个事，他一脸微笑地说：“放心吧，过不了几天，你也会拥有一套完整的卡片。”半信半疑的我看看远处正在玩卡的同龄人，然后对他点点头。没过几日的一个傍晚，正在写作业的我听到有人敲门，我跑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他强健的身体和他微笑地脸庞。“喏，这是你要的卡片，别弄掉了。”说完，他给了我一叠用皮筋捆好的卡片，真的好厚。我急忙解下皮筋翻看着这些卡片，从公孙胜到王英，从卢俊义到阮小二。真的都是齐数的，整整一百零八张，我吃吃地看着他。他摸摸我的头然后就上楼了，留下一个又兴奋又纳闷的我呆呆地望着楼梯。当然兴奋的是我有了一整套完整的卡片，而纳闷的却是他的年龄段应该不会再玩这种像我这样的小孩才会玩的卡片了，哪他是从来弄来这样一套很难集齐的卡片，哪怕到了现在也依然没有想到。我没有留下什么玩具，唯独那叠卡片没有送人，每当我翻出来看看的时候，便能想起大哥和他这送给我的最后的一个礼物。

时光早已远去，这些记忆却依旧萦绕在我的梦里。可是走了他们，又来了他们，还剩下什么？

看看现在这幢楼还有什么，有的是各个楼层的租房客为了芝麻点大的事争吵不休，有的是成天夹杂着孩子哭泣声的一楼，有的是二楼的母亲从来不会停歇的大大咧咧的叫骂声，有的也是两个住在三楼的年轻人深更半夜回家时吹得很响的口哨声，有的是水电工区的工作人员在三楼的一个成天鬼混在外的三十出头的游民家门口贴上催缴费用的通告，有的更是四楼那家从来不打招呼的外地人。

天气格外的热，我走出家门来到楼道外的那片空地上，挺拔的桦树依然坚韧屹立着，在这时我才发觉我没有什么发言权，这棵树才有真实的语言，它从来不会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幢楼的人去人来。我轻轻地摸着它斑驳的树身，记得父亲曾经告诉我，这棵树的年龄和我的爷爷差不多大，即便我还没来得及看看爷爷，他便离开了人世。

缓缓地走到厨房窗户下的一个水台上，上面还倒放着几块青苔早已布满的砖头，那个水台曾经被当做一个简陋的乒乓球台，这里还遗留着我和楼上小朋友们的欢笑声，时光飞逝，他们早已搬离了这里，只留下我还能每天看看这个水台，听听那几块青砖。

在地震后被重新粉刷的墙也早已弄脏，有隔壁小孩在上面默写的诗句，也有不知是谁恶作剧留下的鞋印，还有一些小广告。墙顶顺着的各种线早已被黑，可就是没人管它，也许大家心中自有保佑的神灵吧。

我讨厌停放在楼道的摩托车经常被人乱踢轮胎发出的报警声，我无奈现在这幢楼的邻居再也不会打招呼，我看不透这幢楼还剩些什么。

我珍惜张爷爷关于他对人生的独特的见解，我想念田阿姨一家温馨的情景，我依然骄傲哥哥和我的回忆。

当回忆在时间里变得皱纹横生；当双手只记得外面世界的温度，却忘了楼前玩耍的滋味；当一户户亲近的邻居们搬走，而你独自留守这看似热闹的楼房，那么我们再飞速向前的城市里，怎能将缠绕相依的根，深深地扎进水泥里去？而曾让我们欢笑快乐的嬉闹，在窗下便是那个独自回忆昨天的水台；而曾令我感叹不已的经历，在楼前便是那棵依然不语的老桦树。我相信在这坚硬的水泥地里，这些若有若无的碎片亦可以根根相连，任岁月再怎么冲刷和吹打，依然是唇齿相依，不弃不离。

渐渐地，笔墨被点化成一片片淡淡的愁。而我却还坐在楼道外等着那些曾经远走的人。

这就是这幢楼的前世今生，这就是这些人留下的印迹，这也是我萦绕在梦中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