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布鞋走天下
一双脚行走大地，穿过的鞋不计其数，最叫人挂怀留恋的，还是布鞋。
千层底的手工布鞋，舒适轻巧，结实耐磨，透气性能好，朴素的温情与亲切的感受，弥久逾新，是工厂流水线生产出的产品无法比拟的。
然而，少年趋时尚，很早我就告别了布鞋。上高中时，老师苦口婆心、谆谆告诫我们：将来上大学穿皮鞋，还是回乡种田穿布鞋，就看你们现在的努力和表现！懵懂少年，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对乡下少年来说，大学是人生的分水岭。一边是乡土出生地，因久处太熟悉而感觉乏味，一心想着逃离；一边是心向往之的都市，新潮、时尚、现代，缤纷的幻想扮靓驿动的少年心。皮鞋、布鞋，成了我们划分城市和乡村，区别高贵与低贱的标志。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争取到了穿皮鞋的资格。那时的乡村，皮鞋还是个传说，极少有人见识过，有钱也买不到。最时尚和奢华的，是胶底板布鞋和球鞋。我穿着父亲给我买的白色球鞋，迈向通往都市的路，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观尽长安花”的�狼楹�喜悦。
行前，母亲将一双新布鞋，塞进我行囊。这是一双用料优质、作工精良的布鞋，灯芯绒布鞋帮，鞋底针脚匀称密实，还用布包了鞋底边，不露一丝线头。为了赶在我上学前作好布鞋，母亲白天忙农活，夜晚就着如豆的油灯，飞针走线到深夜，熬得两眼通红。
母亲是作布鞋的高手。单鞋、绵鞋、圆口鞋、紧松鞋、超鞋，各式各样，样样精湛。邻里乡亲、三姑六婆，经常上门来找她要鞋样、讨教技艺。
在我的记忆中，六月收青麻，剥皮晾晒干，母亲将麻丝搓成细绳，以备扎鞋底用。冬季农闲，母亲却闲不了，得为一家人作新布鞋。从屋后的竹林，拣来一摞摞竹笋壳，剪成大小肥瘦不同的鞋样；将搜集的边角废旧布料，往鞋样上一块块粘，一层层贴，层层叠叠直到足有一指厚。漫漫长夜，母亲坐在床头，在此起彼伏的鼾声呓语中，扎鞋到深夜。细麻绳穿过鞋底的呼呼声，成了我的催眠曲，伴随我一天天长大。有时半夜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的我，见油灯还在摇曳中亮着，爆出一朵朵桔红的灯花；灯光将母亲的身影，投影在墙壁，那生动的剪影，永远烙印在我记忆壁上。
走进大学校园，我才发现，同学们几乎清一色穿着皮鞋，鞋面擦得锃亮，照得见人影，鞋底钉着铁鞋掌或铁鞋钉，走在水泥地上，发出钪锵动听的响声。母亲熬更守夜、千针万线为我做的布鞋，我始终没勇气穿上脚，怕被一双双摩登晃眼的皮鞋，照出骨子里的寒碜和土气。
我写信给父亲，含含糊糊道出想买一双皮鞋的迫切愿望。很快，父亲就给我寄来一笔钱。这钱，是东挪西借筹的，还是卖粮卖鸡蛋攒的，我不得而知，也始终回避，不愿深入细想。总之，我终于穿上了皮鞋，从此底气更足，脚步矫健，也下意识地让脚下皮鞋，叩击得都市的水泥道路叮嘡声响。
离邦去里，行走在异乡的都市，乡愁，总是因陌生而丝丝缕缕滋生出来。莫可名状的遗憾和隐约的忧伤，不时泛上心头，排谴不去。耳边总是回旋起诗人莱蒙托夫那一声低呤浅唱：“它寻求着什么，在这遥远的异地？它抛下了什么，在那自己的故乡？”莱蒙托夫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告别布鞋，但布鞋的温暖和亲切，却时常索绕我心。每次回乡下老家，我总喜欢脱下冷冰冰、臭哄哄的皮鞋，寻找布鞋穿。一年复一年，乡村在星移斗转中发生着急剧变化，时尚、新潮、现代，不再只属于都市独有。在田间地垅种庄稼的父母，也穿上了皮鞋，有他们自已买的，也有我和妹妹们给买的。他们也在逐步告别布鞋，告别一个时代。
很想再穿布鞋。可惜，母亲年事已高，视力大减，穿针引线难再为，又怎么能够再为儿做布鞋呢！一天，我看到一家布鞋专卖店，欣喜踏入。货架上，各种布鞋琳琅满目。然而，这些布鞋已不是纯粹的布鞋了，塑料或皮革底子，还有刺鼻的化工粘胶，散发着浓郁的现代工业气息，让人唏嘘怅然不已。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穿着布鞋遍走天下。或许，穿布鞋的脚，会走得更有底气、更稳健、更灵动，也会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