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时间走到六年前。
是在深秋。
当一片片耗尽生命然后枯萎的黄叶相继从生活了一生的树上飘落时，我不知道谁能读懂它们在风中的舞姿。没有华美多变的舞步，只是一条简简单单的曲线。离开，飘，落。一切都似乎是注定的安静，它们没有抱怨，挣扎或是哭泣。因为这是写好了的剧本。
当少不更事的我收到那个消息时，毛孔骤然竖立，我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一股寒流突然侵袭了全身，只是一瞬，便占据了我的心城。我半信半疑的往家里赶，在离家不远处却听见热闹的锣鼓声飘漫而来。我的步伐开始变慢，因为眼泪已经开始在眼里囤积，它们很重。我知道，这次是真的，我知道，这次她是真的离开了。
白色，全是白色。原是喜欢的颜色现在却让我那么的害怕。我看见难得从远方归来的所有亲人已经在家里忙成一团，我哭了，泪水不听使唤的开始落，一颗紧接着一颗。妈妈搂着我，拍着我的背，安慰着我说，别哭，别哭……可我却分明看见他们每个人浮肿红着的双眼。我趴在妈妈的肩上，看见爷爷一个人安静的坐在墙边。他深深地吸着烟，一口接着一口，深白的烟雾贴着他苍白的皱褶的双颊。从他的眼我能看出他没有哭泣过或是极度的悲痛，反而有一种安然，安然得让我诧异。
每个人都逃不过时间的追杀。
时间继续往前走，十年前。
那年我从外婆家回到老家继续学业。在之前，年小的我对奶奶没有多少清晰的影像。只是在之后的生活中我才慢慢地了解到她的一生。爷爷说，奶奶这一辈受了许多的苦难。出生时正是抗战期间，出生后不知道是父母不能养活她还是不久后死去，于是她寄生在地主的家里。那样的生活我们都有所听闻，但却不是简单的苦痛卑微可以形容。那的确是非人的生活。没有完整的衣物，在夏天是不必在意的。然而在寒冷的冬天却是完全不能保证温暖，但还是要为了不能入口的些许食物在大雪天出去割草喂牲畜。没有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甚至比不了在圈里的牲畜。在就样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生活中，奶奶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卑微的活了下来。再后来，奶奶和爷爷成了家，日子逐渐有了好转。但是过去的遭遇却在奶奶身上留下了永远的伤害。奶奶瘫痪了，行动不便，而且还有一身的不同的疾病。于是在成家后，奶奶只是顺理成章的留守家里。做做饭，扫扫地，以及一些简单轻巧的家务。在夏天的时候可以洗洗衣服，因为冬天太冷，接触冷水可能会导致旧病复发。
生活就是这样，上帝不会让好人的路平坦。
记得在闲暇的时候，我总是能经常看见她坐在屋前，椅子是爷爷修理过几次自己做的四脚木椅，连木头都是爷爷自己一手从山上砍伐回来的。她的脸上总是挂着那张有点发胖的微笑。她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微笑的看着四周，没有任何语言或是多余的动作。有时当她看见我提着书包放学回来时，她会笑得更灿烂，于是她笑我也笑。直到最后一次看见她，我看见她躺在黑色的棺材里面，穿着黑色的衣服，那么好看。她就躺在那儿，她有些浮肿的脸上还是那张些许发胖的微笑，那么安详，那么安静，任旧没有多余的语言和动作。这次我却不再没有因她的笑而笑，哪怕我默默地流泪，她还是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
“……她一生苦难多病，直到�狼耙裁挥邪蚕�幸福晚年的机会。她……”，当我听着苍白无力的祭文，披着白色的孝衣第一次跪在她的面前时，早已是泪如雨落。我承认那是我第一次毫无掩饰的放声大哭，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就那样毫不吝惜自己的眼泪大声哭着，直到最后没有了声音，只有泪水不住的往下掉。
回忆也就那样不由自主的连了起来。
是在李子树花开的时候，我回到了老家。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李子花。它们像是挂在树上一样，白得那么干净，那么耀眼。奶奶说，屋后的那排李子树都是爷爷亲手种下的，为了在那个年代卖些钱糊口。那时我六岁，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是第一次看见她。我知道更小的时候我是见过奶奶的，但是却完全没有印象。我看见她站在李子树下等着我，微笑着望着我慢慢走近，她安安静静的牵起我的手然后往家里走。
在那排李子树下，我和奶奶算是第一次美好的见面。虽然彼此都没有什么语言，可我还是清楚的感觉到奶奶的慈祥，就像每个奶奶对自己孙子的慈祥一样，是爱的慈祥，让我觉得温暖。因为在外婆那里的时候，很多人都对我投以嘲笑和轻视的目光。当回到老家之后，我才感觉到家真正的温暖，那么贴心。也正因为如此，曾经内向的我在回来之后开始变得开朗起来了。那排李子树下的奶奶的样子真的让我暖心，特别是每年花开的时候。
奶奶说，花谢后，就会结果了，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吃可口的李子了，因而在那个时候我是很开心的。于是每次到了李子即将成熟的季节我都会每天拉着奶奶去等待它们的成熟。有时着实馋的发慌时我就拽着奶奶给我摘一颗尝尝。开始的时候会是酸酸的，因为还没到成熟的季节，慢慢的就会变得甜起来。我就那样每天吃着不同味道的李子，让我觉得很开心。偶尔我会叫奶奶也吃一颗，可是她总是说牙齿不好不能吃，所以我只能一直拽着她让她吃，然后我会大笑的看见她酸酸的表情。为了自己能摘到树顶上的李子我开始慢慢学习爬树，因为奶奶说树顶上结的果是最甜的。到后来，我能轻松的爬上每一颗树的树梢，我就坐在树顶上边摘边吃。那个时候，奶奶偶尔会站在树下微笑的望着我，就像第一次看见我时那样望着我笑。
其实，我也不只是因为将有李子吃而高兴，因为在花开的时候还有另一件事令我期待，那就是那个时候的洗澡。
李子花开期间，奶奶会挑一个暖和的日子，然后烧一大锅热水给我洗澡。她会把热水倒在一个大大的木质的盆里，然后在盆里放一个小小的木凳子。木盆和小木凳像木椅子一样，也是爷爷自己一手做的。盆里的水会淹过小木凳的四条腿，然后奶奶会叫我一丝不挂的坐在小木凳子上。她会给我洗头，然后一遍遍的给我搓背，洗去我身上的不干净。我一边嬉戏着盆里的水一边享受着这一切。那时的阳光总是那么的温暖，那么安静，因为它们照在温暖的水里，因为它们照在奶奶的身上。
我永远不能忘记在那排李子树花开的时间里曾生长着我最美丽的记忆，同时也滋生过悲痛的记忆。
二婆家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那时她对我们家的态度很不好，她总是会隔三差五无缘由的找奶奶吵架，似乎是觉得奶奶比较好欺负。因为她是生龙活虎身强力壮的，而奶奶却是全身的病痛，自然每次都讨不到好结果。但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奶奶会每次跟她针锋相对而不选择逃开，也许她是不想示弱吧。之前的每次吵架我都没见奶奶哭过，除了那次奶奶和我坐在李子树下被骂了整个下午。她嘲笑奶奶说，你看看你那副模样，不能背，不能扛，还要别人照顾着，整个一家庭的负担。亲孙子送到外婆家抚养，儿女辛辛苦苦挣的钱还要给你买药吃，你还以为你是在吃糖啊……我不知道这之中的那句话戳到了奶奶的软肋，只是片刻的沉默之后她便哭了。她没有再反抗，只是默默地拉着我往家里走。回头的时候，我看见落寞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的影子在泥土上起起伏伏。
那次争吵后的几天，奶奶时不时说头晕痛。她有高血压，不能受刺激会是生气。加之身上其他的病，所以奶奶几乎是药不离口的。给奶奶就诊的医生是固定的，爷爷说那位医生跟奶奶是亲戚的关系。他的诊所开在乡下的家里，而且离我们家很远。奶奶因瘫痪过行动不便，所以每次爷爷没有时间陪同奶奶去的时候就叫我领着她去，好有个照应。
去就诊的路不但远而且还不好走，几乎都是在山间的小路。我们会在早上的时候从家里出发，然后慢慢的往前。我拉着奶奶，每走一段就会停下来休息，然后再往前。其中有一段很窄的小路很是不好走，不但崎岖不平而且靠近悬崖，对于奶奶这样行动不便的人走着更是辛苦，更不要说有时是刚刚下过雨之后。可每次经过那段路时，我都会发现奶奶会刻意的往外面靠，把我挤进路的内侧。我知道她是怕我出事，哪怕有时自己摔倒了。那些日子，我牵着奶奶像蚂蚁一样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爬行，有时是夏天，有时是冬天，有时会遇见吹风，有时还会遇见下雨，真的叫我心酸得刻骨铭心。
后来那位医生将诊所开到了镇上，每次去给奶奶抓药也就轻松了许多。
奶奶是高兴去小镇上的，因为她很少出门，对外面的世界自然是充满好奇和期待。去镇上我们会先走一小段路，然后坐船，最后坐车到达镇里。每次去镇上的路上我都看见奶奶笑得像个孩子，到了镇上后她也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对街上的许多新东西好奇。但是她不会像孩子一样见着感兴趣的东西就是一阵乱摸，她只是笑着望望，望着过往的许多行人，望着不同的店铺，还有店铺里摆着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我们会在街上吃饭，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奶奶吃饭就像是吃药一样会全部吃光，好像是怕剩下什么不会药到病除似地，哪怕是油腻的，或是很咸的汤水。我想也许是因为从哪个年代出来的她是不知道怎样浪费的吧。
想起奶奶吃饭的样子，我就不得不说奶奶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之一，那就是做饭。
奶奶自然是不能下地干活，所以她一般是留在家里做饭。有时爷爷遇到农忙不能回来吃饭奶奶就会翻过山头给爷爷送去，夏天的时候她还会送茶水给爷爷。奶奶会做的菜不是很多，一般的家常菜是会的，而且味道真的很不错，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奶奶的做的豆腐了。由于我家的厨房是隔开的，奶奶记性不好，每每做一次饭要来回跑几次去拿东西。有时我会站在奶奶身边看她炒菜，顺便帮她烧烧火，拿拿东西等等，但多数是她一个人流着汗在忙绿。爷爷说，奶奶以前是很能干的，有时连他都觉得赶不上她，以前遇见开工之类的事，一整个工地人的饭都是奶奶一个人一手操办的。当然现在不是那样了。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见奶奶沮丧着满是黑的脸，爷爷也像是花猫一样拎着盆从厨房里走出来说，以后不能做就不要做了，饭没吃不说万一把房子烧掉怎么办？奶奶低声说，我只是刚刚过来拿东西，没等一会儿不知怎的就着了起来……我知道奶奶只是想多帮家里做一点事，她不想是这个家的累赘。就像每年大年初一的时候她都会去庙里为全家祈福一样，她祈望家里所有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而不是像她那样似乎是一无是处的。
每年的大年初一，奶奶会整整齐齐的穿上新衣服，带上香蜡去附近的寺庙。附近的寺庙很有几个，所以她会辛苦的在这些寺庙之间辗转，对她来说自然是很艰难的。有一年的大年初一的下午我从镇上回来时，路过一家寺庙看见她还在里面拜佛祈祷。她毕恭毕敬的点香，烧纸，作揖，然后艰难的跪下磕头。我看见她先弯下腰，降低上身到几乎与地平行，伸出双手颤抖着伏在地上，然后缓缓地曲腿，一只一只得跪下来，最后才直起上身祈祷膜拜。她一边磕头嘴里一边念道着什么。她的样子很虔诚，生怕亵渎了神灵。每叩拜完一位神灵，她都会双手撑着腰休息一会。就这样一次次重复直到拜完所有的神灵，只为了祈求家人的平安和健康。
其实我一直是不相信神灵鬼魂这类的，所以我觉得奶奶那样做事徒劳的，但在她看来却不然。就像我到现在唯一一次的算命就是小时候被奶奶强迫去的。
诚如现在我们都知道的，算命人的惯用伎俩是先说被算命人的福大寿长，然后再说一些什么不祥的预兆和劫难，最后再背着生命之危险泄露一些破解之法，当然前提是香火钱了。我们都知道这是在骗取，但是奶奶还是很在意很相信，特别是那为半仙说我是他算命生涯来遇见过的最有福气的人时，奶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是我面对的第一位逝去的亲人，上述的只是我记得比较清楚的回忆。从没有歇息过的时间在我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的逐渐偷走了她的影像，那让我苦闷而且措手不及。我害怕有一天生命的卡车会被琐碎毁掉后视镜，那样我再也看不见后面的世界。我不愿意失去有过的回忆，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我都愿意设法留住然后珍藏它们。
每个深秋，我会回去老家看望奶奶。我知道她一个人躺在那儿很冷，很孤单。我会带些她生前喜欢吃的东西给她，逢年过节的时候我还会烧些钱给她。我知道她生前过得不好，我不想她离去后还依旧在另一个世界受苦。爷爷说烧钱的时候不要忘记给附近的孤魂野鬼也烧一些，我想是因为爷爷也怕虚弱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奶奶的钱会被他们抢去吧。有时我跪在奶奶面前望着火红的火焰在潦倒时会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我没有像她那样爱我一样的爱她。我很愧疚，因为我总是很调皮惹她生气，她是不能生气的，我却还是惹她生气。甚至在她病危的前段时间里，我总是和妹妹吵架。在她生前本该做的事也是到她离去后才为她做，在她住院的日志里，我甚至没去看望过她，那怕是生前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更别说见着在外地工作的儿女们了。我不能感受那种每天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而没有亲人看望的感受，她一定很难过，她一定会在晚上时想起他们，她一定会望着每天大把大把的药怕离开。每每深夜里我想起这些时我总是不禁流泪啜泣。爷爷说，奶奶离开的时刻很安静，没有一丝的挣扎或是哭泣；爷爷说，奶奶在离开的时刻没有任何遗言，甚至没有一句对亲人的叮嘱；爷爷还说，奶奶这一辈子已经足够了。我想那时刻她只是慢慢的闭上双眼，就像是睡觉一样慢慢睡去。可是我也会想，有谁又能明白奶奶离去的最后一刻时身旁除了爷爷没有多余的人的感受呢？所以她是安静的离开的，安静得寂寞一样的离开。
像落叶归根。
每次回去在经过那排李子树时，我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跟奶奶有过的记忆。
我会想起她在树下望着我时安详的样子。
我会想起她给我洗背的手。
我会想起她在树下流过的泪。
我会想起我陪她看病时走过的小山路。
我会想起她在街上吃饭时的摸样。
我会想起她烧了厨房时失落的神情。
我会想起她磕头时的背影。
我会想起她在棺材里的安静。
我会想起她那总是让我想起的发胖的笑容。
然而，每次路过的时候都是深秋，我看不见那雪白的李子花，只有一树的枯枝，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我时常望着那一树树交错干涸的灰黑的树枝沉思，原来，只是一瞬，我和奶奶已经如那落花流水般，早已天上人间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