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在初春黄昏的毛驴

2009年06月04日来源: 网络文章原创文章
几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走到我家的院子里,缄默不语,各个垂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为首的是我的父亲,其它几个是我的叔叔们,父亲是他们当中最高大剽悍的一个,有些自然卷的头发杂乱不堪,眼神无助而颓废。我悄悄地躲在母亲的身后,拉住她的上衣下摆,生怕父亲的鞋底像响马的飞镖一样朝我迎面打来。

他望了一眼已经被村庄掩埋的日头,驴子是找不回来了,驴子的脾气就是倔,你是知道的。母亲沉默了一阵,转身回屋去了。

我后来从母亲的口中得知那条毛驴的事情,唏嘘不已。

当初,外祖父不同意这门婚事,说父亲只是一个没有文化、家里揭不开锅的野孩子。那年的麦收时节,父亲拿着一把彻夜打磨的镰刀去帮外祖父家割麦子,把两个舅舅远远地落在后面。又用粪箕子在河里堵了十几斤的鲫鱼和草鱼送到外祖父家,让他当下酒菜。外祖父的嘴就像一把年深日久生了锈的铁钳,就是不松口,连小脚的外祖母都骂他倔驴一头。那两年,外祖父经年不与母亲说一句话,他整天精心饲弄着一条毛色暗黄的毛驴。

母亲出嫁的那天,初春的暖阳分外灿烂。外祖父终于发了话,骑上这条毛驴去吧。外祖母早已明白了他精心饲弄这条毛驴的用意,带领母亲的姐姐们编织了花环。美丽的花环套在那条驴的脖子上,美丽的母亲穿着一件绣着兰花的单衣。

母亲说,一路上那条毛驴兴高采烈,一路小跑,呲着牙傻笑,全然不顾奔驰的劳累,好像出嫁的不是我,而是它。

母亲嫁来后,父亲用砖头和石灰给它垒了一个圈,又用木材和塑料布在圈里给它搭了个棚子,这样它可以避雨。父亲常常在清晨和驴圈上的那把锋利的镰刀同时消失,回来时肩上的藤条背篓里满是绿油油的茅草和苦苦菜。他喂完驴,母亲也做好了早饭。

小时候,我的淘气全村出名。我用从坑里挖出的黑泥巴糊在它的耳朵上,腿上,背上,违背它的意愿改变它的颜色;爬上屋顶,用凉水居高临下地浇灌它的头,看着它惊慌失措地摇头,我嘿嘿地笑;还有一天,我早早起床,用胶泥捏了一条毛驴,把驴的下身捏成了一条腿,放在房顶晒干,拿到它的眼前让它看。

那时,父亲忙于饮酒和抽烟,因为常常招一帮狐朋狗友在家饮酒的事和母亲吵了多次架。驴圈上的那把镰刀早已锈迹斑斑。母亲曾多次把我搂在怀里,抹泪说,长大后不要学你父亲。

它白天静默不语,眼神里有些绝望的悲哀,到了晚上便整夜整夜地嚎叫,悠扬的叫声响彻整个村落,胆小的新媳妇都不敢出门。一天深夜,父亲骂了一声他奶奶的,走下床,抄起一把木锨到院子里去了。我也慌忙从被窝里钻出来,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他最终没有把扬起的木锨拍下去,那一刻,他也许想起了几年前的那天,美丽的母亲骑着这条毛驴从隔壁的村子来到这进院子,成为了他的女人。从那天起,无论它夜间怎么嚎叫,父亲都对它置之不理。凌晨鸡一叫,它就沉默下来,沉默一整天。我发现它身上有几处淤血痕迹,我猜是晚上被吵醒的乡邻隔着院墙往驴圈里扔了几次石头和土坷垃。

那个初春的黄昏,我从小伙伴狗胜家玩泥巴归来,发现那条毛驴不见了踪迹,空荡荡的缰绳病恹恹地垂在圈里。缰绳的下端有被噬咬过的痕迹,我拿起驴圈上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镰刀看了看,奶奶的,驴牙比镰刀都锋利。父亲和母亲下地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就发现毛驴不见了,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放下肩上的锄头,去隔壁奶奶家叫上我的二叔、三叔、四叔、五叔,顶着夜幕出去了。

那几个月,父亲四处打听那条驴的下落,还请来了隔壁村会算卦的黄麻子指明它出走的方向。

外祖父在那年秋天寿终正寝,灵堂搭起来了,花花绿绿的纸花轿也扎好了。泪眼汪汪的母亲执意让父亲恳求扎花轿的王二狗子扎一条毛驴,毛驴的脖子上带一只花环。送葬的那天,大舅把花轿和纸驴用一张火纸引燃,纷纷扬扬的灰烬飞到天空去了,我隐约听见了一声悠扬的驴叫,赶紧躲到披麻戴孝的母亲身后。

后来,听大舅说,外祖父成长在书香门第,外祖父的父亲是省城才华横溢的举人,做着一个小官,刚正不阿。在那个疯狂的历史时期,外祖父的父亲被残害致死。外祖父脾气倔,认死理,被下放到乡下的驴棚里,整天与驴为伴,吃驴食,后来年景好了,外祖父就在这偏僻乡村安了家。

记得那次,我和瘸了一条腿的李二爷一起在河沿上放羊。他说曾经在不远处的山林里看见过那条驴,它鬃毛飞扬,脖子上带着一只美丽的花环,成了一匹奔腾的野马,鬼魅一样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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