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回想

2010年02月07日来源: 网络文章原创文章

我生长在农村,大多数新年都是在农村过的,只是后来进了城,偶尔也在城里过个新年。家乡和城里的过年习惯不一样,城里过年总感觉缺少农村那种朴实、那种充满人情味的欢乐。如今每到过年,总是想起儿时或稍大些时的真情岁月。

按家乡的风俗习惯,再穷也要过好年,人们期望“天天‘寒食’日日‘年’”的美好日子。因此,新年给人们送走了一年的劳累,一年的忧愁,迎来了来年的是忧愁还是欢乐谁也说不清但谁也期盼的岁月。

我的童年,遇上三年自然灾害。记事起,家里的日子一直不好过。一进腊月,父母就操持着过年。一年到头,省吃俭用攒下一点钱,父母总是把它攥得紧紧的,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我们哥妹两个小,不懂事,总是嚷嚷买这买那,因此也长挨父母的训斥。但是,不管怎样,新年对我们的诱惑力相当大。可以说,到了腊月,我们掰着手指头,用的都是到计时,数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盼着新年一天天临近。

腊月的集日,父母及我们是非赶不行的。逢五排十是十几里外的红河、高崖大集,一六是十几里外的平原大集,最近的三八集也是五六里外的包庄集。父母轮流赶集,为我们采购年货,从穿的衣服,到吃的食品,从学习用品到一些玩具。我们呢,也尾随着父亲或母亲,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买回几挂鞭及爆竹,母亲则买上几炷香及几刀烧纸。到腊月二十六七,这些东西都置办个差不多。一般不赶年除夕日的集,因为那是穷汉集,虽说穷,谁也不愿沾那个穷字,怕来年不吉利。所以除夕日集不到中午早就人无踪影了。

腊月二十三是辞灶日,母亲用自己做的年糕及买来的地瓜糖做供品,送灶王爷上西天。据说这一天灶王爷到玉皇大帝那里汇报一年的工作。人们希望他多说好话,为防止他讲坏话,用粘糕粘糖之类的东西糊住灶王爷的嘴巴,并在他的画像两边写上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我不大信这一套。在母亲供完后我就放上几个爆竹。年除夕日,家里的一切都准备妥当,炸鱼、蒸鸡之类的年货摆满了用高粱莛子做成的盖垫。这些是专在年夜和年后待客用的。尽管我们的口水流的很长,母亲是决不允许我们动一动的。年除夕日的下午,各家各户忙着贴对联,各种各样的对联都是美好的祝愿,什么“人寿年丰、国泰民安”啦,什么“人财两旺地、福寿双全家”啦。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对联则清一色的毛主席诗词,譬如“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等等。横披也多数换成“社会主义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福字也更换了类似的内容,早以打破了对联、横披、福字的古老模式。到我会用毛笔写字,便不管字写的有多丑,一阵乱舞贴到门上,乡亲们也居然不嫌弃,求我帮他们写对联。

除夕夜是最激动人心最兴奋也最严谨的一夜。我们那儿过年的风俗极其独特,晚上一家人一起下手包饺子,母亲在几个饺子里放上硬币,也不讲究有多脏多不卫生,说是谁在年五更吃出硬币谁有福气。过了十二时,宁静了半夜的乡村忽然听到了鞭炮声,很快响声连成了一片,听不清是谁家发“纸马”(我们那儿过年放鞭炮称为发纸马)。这时父亲悄悄起来,一声不响地生着了炉火,把事先准备好的菜一样样炒好。据说,年五更女人是不许炒菜的。年五更这一刻十分庄严神圣,女人的地位低下,在这神圣的时刻是不能动这动那的。我们小孩子也只能穿好衣服,随母亲围坐在炕上。每到过年,父母都是反复叮咛,过年要说吉利话,千万不能说“完了”之类的话,那也是大忌。也不能随便去触摸窗台,那样灶王爷会不高兴。小孩子不禁语,想到什么说什么。听到邻居放完了鞭炮,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放完了。”母亲则瞪眼:“不许说话。”有一则故事对这一禁忌是一个绝妙的讽刺。除夕夜有一个小偷到某家把驴子牵走了,小孩从窗口看到了,想到大人的“不许说话”的训斥,竟不知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人家把驴牵走了。等到过完年,父母发现少了驴子。小孩说:“我看到让人牵走了。”“你为什么不说?”小孩委屈地答:“你不是不让我说话吗?”

拜年是节日必不可少的一项。我从小愁说话,对这些风俗不感兴趣。小时早上起来,约几个伙伴跑到村边的田园放鞭炮。稍大了,父母强令我给叔叔大爷、婶子大娘拜年。没法子,我也加入了拜年大军的行列。只是过了一夜,人们仿佛变得热情了,见了面只一句话:“过年好?”回答也是:“过年好!”小时兴磕头,到人家家里拜年,先跪下磕头,我不磕,婶子大娘说:“你不磕头没有压岁钱!”我向炕上一看,菠萝里放着一些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也有一分五分一毛的纸币,极少见有成元的。我不愿为这些小钱弯腰,委屈地站在一边。有那开通的婶子大娘硬塞给我几个硬币,我不要拔腿就跑,身后响起女人们爽朗的笑声。

初一这一天,人们心情十分愉快,尽情地串门,尽情地玩耍,似乎谁也没有烦恼,大街上来往穿梭的人群,相互问候着。我们差不多岁数的伙伴玩够了爆竹玩扑克,整个一天不到家。这一天真是自由的一天,全身心解放的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数这一天轻松。

初二开始出门。先走新亲戚后走老亲戚。正月里我们那儿一般都是走姥姥家、丈人家,走姑家看闺女是麦后的事情。闺女出了嫁,初二和新女婿回家,娘家倾其全力招待女儿女婿。女婿头一年走丈人家,还得小心被人灌醉。我们那儿这种风俗很不好,我小时每年过年都见几个新女婿不是被灌得醉死一般,就是被扔进雪窟窿,新女婿被搞得一塌糊涂,十分狼狈,但又不敢说。倘或恼了或丈母娘说些不中听的话,人们就不高兴,会对这家人敬而远之。因此,头年走丈人家,女婿得好烟敬奉好脸相迎丈人面上的人,特别是小舅子份上的,那一天格外不讲理,你真得高看他三分。喝起酒来既要硬挺,显出不在乎的样子,又要诈醉,装出一副熊样,抽空还得玩点小技巧,洒点酒什么的。总之,你不能醉倒在他们面前,要是醉了,几年过年都会成为笑柄,很使人难堪。

老亲戚有点凑合,譬如姥娘家、老姥娘家。一个不大的箢子,盛上几个馍和糖火烧,转来转去又背回了家。亲戚家也是这样,相互敷衍。当然大多数还是有情意的,有情意也不能留多了东西,留多了亲戚就会说财上急、东西上黑。这倒不是虚伪,纯是一种风俗。当然啦,与那时侯物资紧张、手头窄巴有关。如今生活好了,也不用箢子背那几个馍转来转去,用食品袋装上东西,放下了事,也不用再拿回来了。

从正月初三到十六,全是会亲聚朋玩耍的日子。小时侯村里有京剧班子,初三锣鼓家什便响了起来,土台子前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周围卖地瓜糖的、卖糖山药豆的、卖糖石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戏班子本村唱够了到外村唱,一直唱到十六日。十六日为“耍日子”,也就是说,年过去了,要到十六日就行了,十七日就要上坡闹春耕。那时是“大锅饭”,人们玩起来不在乎,恨不能耍出正月去。如今,农村过年那种热闹场面没有了。就说戏班子一事,我村唱戏的老人在“四人帮”被打倒后,试图再重振戏风,但几经努力形不成气候,戏演得很卖力,上座率却不高,没有多少人看。有一年,我回家过年,还专门观看了村里的京剧。儿时看戏的那些演员都已经老了,新选的几名还没出道,台上台下的人差不了多少。我十分感叹,愈发思念着那带来欢乐的岁月。

“元宵”节我们那儿似乎不太看重。记得小时侯,“元宵”节也只是放放“泥垛子”。有几年,村里几个青年人玩起了“铁花”,还真吸引了不少人。放“铁花”的原料是自制的,小青年自己用柳木棒烧制成木炭,把生铁铲翅子砸得玉米粒大小,分层装在一架铁灯笼里,拴在一根三米多长的扁担上,找了一个四边高的盆地,点上火就摇转起来。随着呼呼的风响,火越着越旺,木炭烧红了生铁屑,生铁屑被小青年强有力的转动抛到了四周的土坡上,发出了耀眼的火星。到高潮时,通明一片,喊声四起。只可惜,那个热闹的场面我仅看了两年,后来再也无缘欣赏那铁树银花不夜景了。

后来全家搬到了城里,在城里过年全不是在家乡那种感觉。虽说家乡贫穷,冬天光秃秃的一片,田野只剩下麦苗儿是绿的,村里几乎所有的树都落掉了叶子。那几年连电灯也没有,更谈不上电视了,但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坐在炕头上,其乐融融。如今光景不大一样,城里的生活条件优越得多,电灯电话电视机,大鱼大肉应有尽有。可是每到过年,我始终觉得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究竟失去了什么?我也说不清。小时听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响起,格外清脆悦耳。如今城里的鞭炮炸得楼房快要倒塌似的,烦人得很。现时的鞭炮声恐是些烈性炸药吧?炸着人不说,光那一声声震天响,就震得耳朵鸣鸣叫。为此,在城里过了几个年,我是邻居中唯一不放鞭炮的。管它起什么作用,辞旧岁也好,迎新春也罢,我才不遭那份罪。年五更“守夜”也不一样。家乡都是在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那个五更起来守夜,而城里人懒得多,除夕晚上喝了酒,一觉睡到天明,他才不去熬那个夜来!入城随俗,我也学城里人的样子。起初母亲妻子皆不同意,慢慢她们也习惯了。但我总觉得城里不如家乡过年虔诚。拜年也不同,在家时拜年,多是给近支的长辈和邻居的长辈拜年。而城里,工人给厂长拜年,干部给科长局长县长拜年。担任个什么职务,尤其是担任个什么重要的职务,初一早上家里门庭若市,有的开着车拜年,专往领导家里跑。可笑的是,今年你在台上,他给你拜年,明年你下了台或退了休,他就不去给你拜年。现时的人,利益驱动,谁还去动那份子感情?无怪乎有些老干部下了台大呼“有感觉”,在当今社会,这种“有感觉”是正常的,没感觉才是不正常的。我十分讨厌这一套。在家里时,我为拜年伤透了脑筋,即便是有那硬币吸引着,我也从来没给哪个活人下过跪。这大半生,我只是在我父亲的灵柩前、坟前跪过。我不愿低声下气和人们谈话。起初,妻子也劝我:“你不到领导家里拜年,人家不提拔你,某某比你到单位晚,早提什么官了,你还是个破烂干事。”我自恃清高,宁可躲在家里睡大觉,找几个要好朋友搓几把,也不到领导家拜年。你想想,成年不到人家家里去,过年去就问一声“过年好吗?”有水平的领导他不看你拜年不拜年,这是玩虚的。机关上了班,有的领导问:“过年怎么没见你?”我便说一句谎话:“我回老家过年了。”

过年喝酒在城里也不行。十几个人几十个人的小圈子,今天你家请,明天我家喝,整日弄得浑浑噩噩的。你不请,人家说你小气。人家请你你不去,人家说你看不起人。去了不喝,人家说你不实在不够朋友。喝多了,人家说你没个数。难,实在是难!回想起在家乡过年时,哪有这些繁文缛节。因此,每年过年,我似乎有一种“过关”的感觉。小时盼过年,现在竟然怕过年。人上了几岁年纪,步入了中年,心态是不是发生了变化?我常常自己问自己,恐怕不单单是怕喝酒、怕拜年、怕爆竹?

这种心态一年强烈起一年,几乎快到了支持不住了的时候。我想逃离这个环境,摆脱人与人之间一些无谓的交往。然而不能,一段时间我非常苦恼。妻子说:“怕是有病吧?快到大医院查查。”她不管我乐意不乐意,硬是把我拽到省城医院。一查,神经正常,其它部位也没大问题,脂肪肝引起肝功能紊乱。医生说:“严禁喝酒。”回来我就把酒戒了。在酒桌上我常常以极右的面孔出现,不管是白酒还是啤酒,不管是干红还是饮料,我统统不沾嘴,因此也使得许多朋友不高兴。我失去了以前的豪爽,多上了几份忧愁。一切都是应付!应付!应付!有时我自嘲:“人生不也是应付吗?”

我想到了回家乡过个年,过个清净年,追回那失去的童年纯正美好的岁月,摆脱城里无聊的充满尘嚣的空气。1998年过年,我终于打定了主意。我携妻女回到了家乡。尽管不似先前热闹,但我仍然感到惬意。儿时的一些伙伴听说我回家,纷纷找我,我和他们谈了整整一天,从儿时谈到现在。所欣喜的是,他们都走向了成熟,都有了自己的家业,都多了一份深沉。家乡也早就通上了电,电灯电视几乎家家都有,还有好多户安装了自动电话。在偏僻的乡村,过年的晚上也能看到中央台的春节文艺晚会,我和母亲及家人坐在电视机前,闻着那种散发着泥土味的芬芳,聆听着远处近处传来的清脆的爆竹声,我有些陶醉,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春节。美好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美好的。即使那时穷,但留给我的美好回忆是永远抹不掉的。

这个年我过得十分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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