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故乡

2010年03月08日来源: 网络文章原创文章

那年冬天,飘起了鹅毛大雪,落在地上足足一尺多厚。老屋像父亲一样开始气喘吁吁,不能承载更多的重量。母亲已经去世,这使得家里多堆积了一半的孤独。父亲在一个箩圈上绑上一根长长的木棍,让我顺着木梯把房顶上的雪给刮下来。那是我第一次爬上老屋,也是第一次站在高处看见无边无际的大雪落在千家万户。我的目光像逡巡的小鸟一样,从最近的房顶,越过整个村庄,越过那沉默而古老的小镇。高大的榆树、挺拔的白杨、修颀的刺槐,还有那么那么多的如同亲人般熟悉的古木,星罗棋布地散落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一切仿佛是冰冻的童话,期待着春风的咀嚼与溶解。

古老的驿站,又一次面临着洁白的雪殇,这曾使小镇模糊了上千年的记忆。六十年前,东门的石碑被发掘出来,上面的“黄赵店”三字让人们终于相信了口耳相传里唐时小镇的名字。随后那块石碑又被埋入桥下,等待着不知多少年后的再一次出土。明朝末年,李自成的军队以摧枯拉朽的攻势横扫中原,并且在这里安营扎寨,于是“五沟营”这个名字一直沿用到今天。父亲小时候还曾经爬上古老的寨(城)墙,眺望着小角门的鸦群掠过深秋的黄昏。也曾经目睹刘邓大军用三天三夜的时间穿过小镇。如今那些寨墙已经颓败,杂草丛生,寨墙上的弓箭与枪炮已经成为遥远的绝响。等我选择这个地方出生的时候,观音庙、龙王庙、关帝庙、娘娘庙等九大庙已经荡然无存,魁星楼也在“文革”中毁于一旦。解放前几百里之内最为繁华的小镇,在东门外流淌着乌篷商船的小镇,几乎成了一爿沉默的废墟。“百步倒流水”、“ 一里三道河”、“ 三石一拱桥”成了小镇聊以自嘲的人文古迹。

小镇的格局是“田”字形,像一扇大地上的窗子,吸纳着来自天空的光阴。东、南、西、北四街就是四个行政村,后来西街与北街合并,成为最大的村庄,而东街就是我家世世代代繁衍的巢穴。以小镇为中心方圆几十里,曾经产生过许多近乎神话般的传说:“水淹老王坡”、“火烧邓襄寨”、“土屯邵陵岗”。那些熟悉历史的老人说这些灾难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而我确信这是一次又一次战争的遗迹。老王坡就在小镇的脚下,据说做过周赧王的都城,每到夏天,这里一片汪洋,是豫中着名的蓄洪区。邓襄寨远比五沟营小,不知何年何代焚毁于一场大火。邵陵岗在《左传》里就闻名天下,齐桓公伐楚,军队就驻扎在这里。如今的邵陵岗是一堆高高的土坡,上面长满了青青的麦子。五岁时的杜甫,曾经在这一带见过舞剑器的公孙大娘,并写下了那首着名的歌行。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没有人为之唏嘘感叹。因为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像小镇一样努力地成为一部薄薄的无字的历史书。从小到大,我都在细心地观察着他们,观察他们那些真实与不真实的面孔。

我曾经在那个冬天敲开了很多伙伴的家门,他们不是在屋子里烤火,就是在认认真真地学着编织一双结实的草鞋,还有一些人麻木地剥着秋天没有剥完的玉米棒子。每个人似乎都有很多很多一生也做不完的事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曾经像我一样无所事事,用敲门的方式来打发冬天无聊的时光。课本不能排遣少年的愁绪,那些莫名的愁绪与生俱来。每个人都在成长或者成熟,但谁也不知道未来的日子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曾经有多近或者有多远。街道上没有行人,偶尔一行清晰的脚印也会被大雪淹没。我特别喜欢推测那些脚印的主人,他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顶着破旧的斗笠,他从什么地点出发,又到哪个地方落脚,他又是与谁寒暄,在这样的冬天他在经历一场什么样的属于自己的故事。更重要的是,他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突然走到我的面前。

对故乡的陌生就是从那个冬天开始的。我感觉到那些与我一起长大的孩子,在那个冬天突然间没有了能够沟通的语言。那些生动的面孔只能呆在一幅幅单调的记忆里,躲在永远也无法轮转的记忆里。他们把这个村庄,以及这个小镇当作一生的逆旅,忠诚地坚守,就在这个小小的巢穴里出生、成长、坐窝、生子、衰老以及死亡。他们渐渐地成了小镇历史的一部分,而我早早地选择了背叛故乡,成为一只流浪的候鸟。我一直向南飞翔,到繁华的都市,到美丽的海滨,算命的说南半球才是我最后的归宿。

小镇成了我人生历史的一部分。她渐渐地地撕掉古典的盛装,红墙绿瓦被一一拆除,换上了臃肿的水泥建筑,雪也下得越来越少,甚至比人情还薄,根本留不住行人的脚印。东风与北风依旧交汇在黄昏的十字街头,那个点着煤油灯卖瓜子的老头已经消逝在时间的尘烟里。在三月里那个散发着青春气息如画中人的女孩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好多人家养的牛马说不见就不见了,与它们一起告别的还有沉重的马车。熟悉的人物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人的童年,这些本应属于大地的孩子,活在没有野鸭、没有大雁、没有牛羊、没有垂柳、没有知了的故乡。他们长大后,也许会有一些人像我一样认认真真地品味一个叫“五沟营”的地方,会像我一样一次次在梦里思念着故乡,不过,他们的故乡不是我的故乡,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小镇不同的历史片段。

我不可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在受伤害的时候,趴在泥窗前哭泣,也不能扒开床底拿走父亲的布鞋换取卖货郎的米花。我不能再看到门前的石榴树经受风吹雨打,也不能溜进傍晚的后园偷偷地爬上梨树享受甜蜜的果实。那一头猪、一只狗、一群鸭子,它们曾经与我的童年相遇相知,然后生活在同一个院子,与我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光。我们曾经一起享受早晨母亲的吆喝,一起躲在巷子里的某个角落避雨,一起眺望飘雪的天空,一起追赶落在院子里的小鸟。如今它们已经离开了,像母亲一样离开了,我根本无法挽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成为童年成为故乡的一部分。雪过之后,村子里又盖起了新的房子,修了新的道路,种了新的树木,天空里飞来了新的小鸟——它们都不认识我,我成了故乡越来越孤独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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