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爸爸去赶集

2010年05月20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那年我不过五六岁,还没有上小学,在家里正是不中用的年纪。爸爸在村里的染坊里印花布,每逢农历四、九,就去集市把印好的花布送还布的主人,同时再收一些白粗布回来染印。这样我便有了机会跟爸爸去赶集。

“赶集上店”在那时候是一件很体面很风光的事。集市离我们村大约四五里的路,却是是到了费县地界。一路沿着小河走,河岸上绿树成荫,地上的花啊草啊更是让人喜欢得不得了。爸爸推着独轮车,两侧装满了布匹,我就只好做在车子中间的横梁上,路面很不平整,颠颠簸簸的,连小辫子都跟着摇晃。不过做在高高的车架上,我看得很远,当然也很容易被别人看见,路上很多同龄的小孩子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眼神,我也更觉得神气十足。走过一个狭窄拥挤的小石桥,就到了集市。这里黑压压的人群,一眼看不到边,卖什么的都有,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卖炸丸子的老头儿,他一边干活一边吆喝“丸子,丸子,滚热的丸子”,那声音很响亮,很好听。卖热东西的不只他一家,还有卖茶水的,那烧水的灶好像一条小水渠,火苗在渠里漫延,渠上排了十几把铁壶,烧水的人总是手忙脚乱的把铁壶提下来,再装上凉水放上去。理发的也要烧热水的,十几个理发匠排成一排,那里也总是热气腾腾。我爸爸的摊位靠近一个卖锡壶的,那壶很小巧,把手上还刻着小鸟,是专门用来暖酒用的。第一次赶集,我对什么都好奇,各色的人在我眼前走过,累得我眼疼也看不过来。中午,爸爸花两毛钱给我买了一大碗杂面条,折了一根树枝剥去树皮,然后从中间断开作为筷子,爸爸说这筷子最卫生了。碗是黑的,面也是黑的,开始我不肯吃,爸爸硬让我吃。我不敢违抗,只好硬着头皮去吃,没有想到这比家里的白面好吃多了。一会儿就全吃光了,吃得肚子饱饱的,还意犹未尽。爸爸对旁边的一位大爷说:“这丫头太尖馋,饭量太小,看来是没有遇上可口的饭菜。”我在一边听了,很害羞,只当做没有听见,我想要是天天吃这样的面多好啊!回去的路上,爸爸说以后要经常带我去赶集,不过不是来玩,要帮着对布印子。

回到染坊,爸爸就找出一大堆布印子来让我辨认。这些有着各种图案的竹片都是爸爸在灯下刻成的,爸爸首先把竹片削成平整的长方形,再在竹片上雕刻动物、花朵、器皿等各种图案,然后把雕刻好的竹片从中间劈成规则的两半。爸爸告诉我,这么多布印,没有那两个是相同的(我想就跟集市上那么多人没有那两个长得完全相同一样吧),不过总有两个布印配在一起是一个完整的图案。如果客户就手里的布印和哪份布上系的印子刚好配成一个完整的图案,就证明那份布正是他家的。于是,我就盼望着逢集的日子。

为了去赶集,妈妈特意给我做了一件崭新的印花粗布褂子,说什么我也不肯穿,还是觉得我的半旧的“洋布”花褂好看。妈妈说:“这花布是你爸爸刻版印的,别处还没有这样的花色,山里人来赶集,一定会觉得好看,他们就会找你爸爸来印花布。”这样,我穿着一新,坐在独轮车上,一路上把嘴觉得老高,好像一个骄傲的小公主。到了集市上,谁来取布,就先把布印交给我,由我在众多的布印中找出它的原配布印,再经过爸爸认可,客户就可以把布取走了。这样节省了爸爸的好多功夫,很多大娘大婶都夸我眼神好,手也灵巧,当然还有别的一大堆好听的话,比如辫子长,脸蛋儿白,衣服合身,鞋子合脚等等,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觉得一会功夫自己长大了许多,漂亮了许多。从此,我就成了爸爸的小帮手。

以后每每逢集,我总要把脸洗一遍,再洗一遍,然后抹上雪花膏,长长的辫子上扎上两个大大的蝴蝶结。印花的褂子,宝蓝的裤子,再衬上一双黑条子绒的绣花鞋,就成为当时最时尚的小女孩了。在热闹的集市上,我除了帮爸爸对布印,看布摊,有时还帮人看护买好的东西。谁的箢子,谁的筐子,谁的布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等谁来了,我就像对布印一样,让他拿去自己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出差错。时间长了,经常来赶集的人也就认识了我。集市上的厕所是用石头围成的一个圈,当时叫做“茅子”,墙不足一人高,也不分男女,有很多大娘大婶上“茅子”就让我在门口站岗,她们也总会拿一把花生,几个山芋给我作为报酬。但是我只收上茅子以前送的礼物,如果从茅子里出来再拿东西给我吃,我绝对不会收的。我这点小小的把戏还是被一位俊俏的大婶给识破了,以后她们从厕所出来,就让我自己拿,我自己拿更不会多拿,不过两三颗花生,一两个山楂,很多人又夸我懂事、仁义。

收取布匹不忙的时候,爸爸总是给我讲很多集市上的人和事,叫我对人要有礼数,见了熟人要打招呼。有一次,我远远看见我们村的“黄三炸子”来了,只等他走到跟前,我站直了身子,毕恭毕敬地说:“黄三炸子,你来赶集的?”谁知他脸一横,头一歪,粗声嚷道:“我这个黄三炸子,叫了几十年了,就差你来叫了!”他这一吼,差点没有把我吓个半死,只听我爸爸给他叫“三哥”,让他别生气。他走远了,我还吓得没有缓过神来,爸爸对我说,以后见了他要喊“三大爷”,不可叫他的混名字。我只知道我们村里的人都给他叫“黄三炸子”,但是能冲他面叫的,我还是第一个,因为他“炸”,谁敢啊?以后我见了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从没有给他叫过“三大爷”。还记得有一次,我表大爷来赶集,我老远就喊了“表大爷”,表大爷很和蔼,总是拉拉我的小辫子,夸我聪明。这次,他笑着问我:“你爹呢?”我想我只喊爸爸,叫“爹”多难听?就不耐烦地回答他:“俺没有爹。”他听了摇摇头走了。回到家后,妈妈反复给我解释:“爹、爷、爸爸、大大”都是一回事,只是各家的称呼不同,可是我却怎么也搞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我觉得像我爸爸这样的爸爸才配“爸爸”这个称呼。这是或许是我在集市上做的最荒唐的两件事,后来姊妹们总拿这些事来给我开涮,让我后悔莫及。

午后,集市上的人渐渐稀少,我们的生意也做得差不多了。爸爸总是买一碗面,或一个烧饼、一碗丸子汤让我在一边吃,他和他的几位朋友买来几个菜,在一块大石头上喝酒。我很喜欢听他们喝酒时说的话,但是从不看他们吃的什么菜,我担心如果别人发现我看他们吃的东西,一定会笑话我馋嘴。有时大爷大叔会夹块肉让我吃,尽管我也想吃,但是从来都没有张过嘴,然后就跑到一边去玩了。草丛里的浆果,田埂上的泥巴,河边的鹅卵石、小贝壳都是我的好玩伴,往往也会有差不多同龄的孩子跟我一起来玩,于是我又交往了四邻八乡的朋友。孩子们在一起,更有无穷无尽的乐趣,我们跟他们学着抓石子,踢毽子,跳房子,有时大家正玩得起劲,总有一些父母催着孩子回家。于是我们急忙约定下集再来。可是,大都是我来了,他们却没有来。实在没有人玩的时候,我就会把姑姑给我的针线、碎布条拿出来,缝荷包,还在单色的布上绣上小花、小草。一位大娘看了的活计,吐吐舌头说:“真是养女随姑,这丫头和她姑姑一样手巧。”我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心想:我妈妈也巧,我谁都随。

太阳偏西,集市也停止了喧闹。这时,远处的山好像离我更近了。我知道有许多大娘大婶都是从山那边来赶集的,她们说话的声音很有趣,我常模仿几句给别人听,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她们的穿着跟我们也有差别,特别是她们头上的大髻,像一个大大的纺锤竖在后脑勺上,从头顶直拖到脖颈。我们家乡的人,发髻是椭圆的,绾在脑勺下方,小巧而又扁平,很细腻,很优雅。其中一位大婶经常来赶集,她高高的个子,发髻也特别大,经常让我给她看东西,也舍得把东西送给我吃,一口一个“闺女”叫着,我觉得无比亲切,她总是说要带我到她家去爬山,但总也不带我去。我常想,那么高的山该怎么上啊?假如我家门前有座山就好了。

后来,我上学了,村里的染坊也关闭了,因为连山里人也不再穿粗布了。可是跟爸爸赶集的日子却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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