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里镜外

2010年05月26日来源: 网络文章原创文章

很长的一个时期中,我总是对一面铜镜感到困惑:铜即使最光滑,又如何能照清一个人的面容?这困惑使铜镜在我眼前纠缠不去,它总是一面,虽然它不断换来换去,我见过和没见过只是从书中知道的古代的种种铜镜,一一都在我眼前出现,我甚至逼真地看到了它们不同位置的青绿色铜锈,看到了它们背面风格不同的花纹,但它们的正面却总是模糊不清,像是罩着一个因时间过于漫长而失去了细节的古老的梦。有时我也看到某个不明朝代但肯定是遥远古代的女子的背影,她正在梳妆,因此她面前肯定有一面铜镜,只是她的身体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那面铜镜,因而也就不知道铜镜是如何照清她的面容的。

人想看见自己面容的愿望原始而强烈,它就像基因一样地遗传了下来,我的孩子才两三个月大时常常哭闹不休,让我束手无策,一次我急中生智,把她抱到镜子前,她居然一下子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然后微笑起来。以后竟屡试不爽,让我感叹不已。看见自己竟然对一个尚无理性意识的婴儿也有如此魔力!但从成人来看,在无镜可照时这种愿望时也很容易被搁置,因为人本来就看不见自己。能够看见一切的人若无外物帮助便看不见自己,即使有外物例如镜子帮助,看到的也仍然不是本体的自己,而只是一个幻象,这一点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一个人即使是身在明媚的阳光之中,他看到和没看到的阳光下的一切都被阳光照耀,他的身体也同样被阳光照耀,但他自己却仍然是处于因为他看不见而无形存在的黑暗之中?

我感觉到了这种自身肉体局限的黑暗。

能够使人在这种自身肉体的黑暗中也能看清自己,乃至看清与自身肉体相似的一切存在之物的,是思想。“我思故我在。”

那么,借助外物照见自己的面容,是“我思”还是“我在”的开始?也许两者都是。在连铜镜都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之前,那借助于水看见自己的古人,他看见了“我在”时会想些什么?他会在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面容的兴奋或者惊讶中,惊讶于自己为何此刻会在那水边,以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世界之中吗?我不清楚,任何人对此都不可能清楚。

我第一次看见自己,想来也应该是借助于水,因为我的童年是在船上度过的,没有任何镜子能比水这面镜子更大、更方便了。但这已经只是推测,已经毫无记忆的根据,是否惊讶已经无从说起。我的惊讶要到对自己也已司空见惯的许多年之后,并且与水银的镜子或者任何能照见东西的物体都无关——我感到自己是一切事物中最陌生的,对于自己,永远是在一件事做了之后,才知道自己是是什么样的人,在那之前的一切自我认定都不是可靠的认定,而人活着便不断地在行为,因此,自我一直处在行为的验证之中,对于自我的认定一直没有完成之时。人的行为就是人自己的镜子。知道了这一点,那些只能照见外表的镜子,是模糊的铜镜还是清晰的水银的镜子,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了,临镜自照的人和那镜中的影象,只不过是一个象征,它也许意味深长,也许一览无余,只是一面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镜子,和一个总是在镜中一闪即逝的映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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