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灯的名字

2010年05月29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2004年,在香山,在北京,在中国,在人间,我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力量,被他的自传感动了——我的灵魂由于他所受的苦难而受伤了。

这个人就是老沙。

我是看着他的手稿被小卢录入电脑,像打铁一样,冒着火花。那不只是一堆落着厚重的黑字的白纸,我看见他,对着一部自传说:亲爱的,苦难!那一瞬间,我被他文字的力量击倒了,——仰视着他,我从来没有这样渺小过。在他的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虚无,很惭愧。……恍惚觉得我一直是站在时间的岸边,在迷惘的风中,看着青春的岁月,在梦中过去,仿佛感到自己一生都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尽管自己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知道要等待的人,一辈子却都没有到来。也许她根本就没在地上。

那是个晴朗的天上下着雨的日子,我和他站在屋檐下,看着明亮的西山,他对我说:我没有享过世俗的福,从小到大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听着他的话,我轰地感到了自己作为人的自私。我不是佛祖,不是耶稣,但我能感到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在受苦,就肯定有一个人在不安。我知道,也能感到,那个人就是上帝。是的,能感到一个人在受苦,那个人就是神。因为一个人的苦难就是全人类的苦难。当初,佛祖发愿道:三千大千世界,如有一人不闻正觉,还在受苦,还在受难,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么说佛祖永远都成不了佛了?不,佛祖在发心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了佛。痛苦能洗净一切,尤其是人的灵魂。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读列夫·托尔斯泰的《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读鲁迅的《狂人日记》,读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读甘地的《自传》,都能深深地感到他们的灵魂的伟大:若有一个人受苦,他们就感到不安,是全人类在受苦。

我是第一个第一天读他的自传的人。读着读着,泪水由不住自己地下来了,好多情景都像是自己有过似的,好像就是回忆里无穷无尽的我似的。真的,我好久没有读到这样的文字了,更没有想到这样感人的东西,竟在咫尺之间?是呀,可见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尤其是离我最近的人——我木然了,像触电般麻了,冰冻般硬了,哗的,就觉得有一股血冲上了头,一股水冲上了眼睛,一口气冲出了胸膛……我真想跑去拥抱他。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走上了十字架的人,他下来的时候,世界就复活了。这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时间的沙漏,看到了沙漠,看到了沙上的脚印,看到了一个人走过去的感觉和背景:一片红色的大漠,没有烟,没有鸟,只有空旷得丝一样的纤维的天网,和空得叫人落泪的夕阳。那起伏而跳动的沙丘,一颗又一颗,像人的心一样不平,荒凉得能撕开人的肺。只有孤独,只有风儿如镜,沙痕如书,还有见不着人的影子,和心中的孤独。人生呵,难道真的就是这样吗?

当年读《平凡的世界》时的那种感觉,能把我带回到恰同学少年时的日子里,叫我心颤,真如一首歌唱的:往昔如昨。一样的是感人肺腑,不一样是无动于衷。但心上总横着一种沧桑的感觉,哽咽着,卡着鲸鱼的刺。而那一幕也好像有几千斤,垂了几十年,在岁月的郁郁里,宿命的冥冥中,恍恍惚惚……竟令人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是的,人还在青青的陌上,沧海就已变成了桑田。时间是一小片神秘的不断地脱皮的镜子,看见自己的人就在影子里老了。……哗哗哗,现在已经是另一个世纪,摇身一变,人都不像人了。——美丽新世界呀。就像那个摇滚的时候,崔健唱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如今,文风亦如世风,能读到真实的东西已经算是很有福气的事情了。阿弥陀佛。我觉得自己之所以被打动,肯定是有相通的地方:孤独,穷迫,对爱与诗的渴求,对终极的美好的追求。

我从他的文字的背后看到了一个人活下来的过程,和存在的意义,还看到了词语的激情。这种感觉又像我当年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时的感觉,和彻夜难眠的情景。凝神之际,觉得他就是孙少平,他就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他就是高尔基,仿佛还听到他的声音说:跟我来,你要每天背起十字架!——这就是一个人拽起我的力量。这一年,我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力量,一种高大起来的力量,一种俯视芸芸众生的力量,一种神圣的力量,和一种看见将来的力量。呵,终于有了这么一个人,天使一般,叫受苦的灵魂有了活下来的理由——为了飞翔,为了光明,为了快乐。早在1999年,他就曾在北京图书馆抄下了这段对他影响至深的话。——“伟人的伟大就在于他洞察了人间的苦难,并立志以个人的抗争征服人类的苦难。”我想,一个浮躁而庸俗的人,一个软弱而狭隘的人,是不配读亲爱的苦难的,是不配在文字的眼前晃动的。瞧这个十字架上的人,就能看到真理与爱是高于一切的力量。不幸的人,有了这样一个美好的目标,就是幸福的。

中国历史上就有两个光辉而典型的例子:司马迁、曹雪芹,谁都知道,不就是为了某种高尚的事业,卑贱而积极地活着吗?一部忍辱负重的历史,又何止是这两个。在这种光辉下,我看到了一个人为什么受苦?一个人为什么爱美?一个人为什么爱诗?这也是一个人为什么活着的原因。任何一个人活着,对自己,对他人,对全人类,都有价值。因为理解存在的地方,就是文明存在的地方。我不仅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精神这两个字,也从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的过程,倘若没有时间、空间和神性,我们的时代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他,我就看到了几年来一直过的“长安居大不易”的日子,也就不由地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句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是我认识他的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认识。咫尺之间便是天涯。我觉得自己只是打水漂一样的漂泊。看着他的自传,三十万字的稿子,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写作的,配吃这碗灵魂饭的人。我觉得地狱已把他举得很高,很高了……反求诸己,我是一事无成,一无所有,也该叫二一老人了。这也像曹雪芹在《红楼梦》自序里说的:一技无成,半生潦倒。真是罪过,罪过。再看看我们这些配得上精神堕落的时代的人,是怎样活着的?扪心自问:我们今天还有几个人是在为灵魂的自由而生活,是在为思想的不安而创造,是在为人类的痛苦而行动?……有几个人?

在我的眼里,他已不再是哭泣的骆驼,而是涅盘的凤凰。在安徒生的童话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只划着一根火柴,就照亮了整个世界。惯于长夜的我,写着这篇肉身沉重的文字,好像每一个字都是发亮的,叫我看见了上帝创世纪时第一天的情景: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事情就这样成了。上帝看着是好的。我要是上帝,就定会给他一个好媳妇,这也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诚然,他也是幸福的,在少女们身旁,有写信的日子,对苦难幽默地说是人财两得,亦如他自己说的:要是没有她们,我是没有力量活下来的。这也是福报。当然,这是另一种力量,一种想象的力量,一种坚实的力量,一种隐忍的力量。我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就在自己之上,看着自己在路上受苦,我又在那个人之上,看着那个人在地上受苦,而上帝又在我之上,看着我在人间受苦,那三个人在看着一个人受苦的时候,苦就被一层一层地剥下了,只剩下了幸福。我能感觉到他,就像现在感觉着自己一样,当世人长着肉眼看他的时候——那种打击一个人的力量就是一个人成长的力量。看着他,也就是我在看着自己,看着自己手上的光阴一寸一寸地短了,黄金变成了白银,白银又变成了青铜,青铜又变成了铁,铁又变成了黄土,等一切金黄的都漂白了,发青了,枯黄了,手也就短了。人生如旅,一路驿站:理想,诗歌,爱情,苦难,幸福,回忆,死亡……他将使我记住道路终点那盏灯的名字。

天地之间,有一股气,叫日月之灯长明。

这个叫老沙的人,活着,他的名字就叫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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