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

作者: 尉迟2010年06月17日来源: 倚栏轩日志网QQ空间伤感日志

村里以城中村改造的名义实施拆迁,我是久已出嫁的人,本是无大关系,但这里是我的根,是我忆恋母亲的所在,我不得不想到,从此思念没了落脚的地方。这怎不让我生出许多的伤感和失落来。看着母亲亲切的容颜被定格在相框里,我的泪再次无声漫溢,往昔的悠悠岁月一幕幕在眼前回放,那里浸染了母亲洒落的多少泪与不屈。

我无法计量母亲曾流过多少泪,人一生中总有几次刻骨铭心的痛。

曾听母亲不无遗憾地提起过,初中毕业,她曾幸运地考上一所航空技校,刚上了一个月,就因是农村户口生被遣返回家,母亲青春的梦想之翼被折断,可以想见这对当年的母亲是怎样的击毁。母亲收拾行囊,含着泪回到东站铁道边的家,加入了货场里装卸火车的队伍,柔弱而不娇矜的母亲,像个壮劳力一样挥霍着青春。

之后与父亲相识、相恋、结婚。一年后,生了个男婴,未及相庆,孩子已夭折。这又是精神上一次至痛的击打,将母亲初为人母的欣喜变成冰冷的泪滴。

还好,姐姐和我先后降生,让母亲的爱意尽情释放。但爷爷、奶奶希望抱个孙儿,这在当时的农村也是天经地义。母亲果真生了个男孩儿,但这一次上天并未垂爱母亲,这个在我记忆中出现过的弟弟患有先天性脑瘫。母亲倾注了数倍的心血,四处求医,依是未到两岁半就别母亲而去,我清晰地记得母亲悲戚的哭泣。

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从此,母亲背上爷爷生前所欠大队部的四百多元债务,这在七十年代可是巨额。爷爷生前是大队书记,经常到公社开会,每次去都要到会计那里支钱,不知他可否想到,那些支出最终是要还的,最终会成为家里多年的重负。因为那些债务,母亲一年辛苦出工,到年终决分时,却总被克扣,总被告知要抵偿债务,母亲为索回一部分糊口的钱粮,受过多少自尊的伤害,流过多少屈辱的泪水,这在当年我幼小的心灵里,也一直觉到深深的刺痛感。

在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里,母亲的隐忍和不屈是我们家庭之舟前行的旌帆,支撑着我们走过一个个险滩或暗流,驶向和暖的充满希望的领地。

那一年,家中多年的老土坯厦子房,后背墙经一场暴雨浸泡突然倒塌。母亲护佑着姐姐和我眼泪涌流,庆幸我们未被伤及。后连夜去找大队干部,被允准借住在大队部一间闲置的库房里。每天工余时间,母亲在劳累一天后又回到自家院中,挑土、担水、和泥、打土坯,几个月后终于找人把后背墙重砌起来,我们又搬回到自己家中。

小时候,我们姐妹俩体弱多病,不知给母亲添了多少累,而那一次我患了一种说不清的病症,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我每天透过窗户望着那条通向住院部的路,直看到父亲或母亲在傍晚辛劳之后赶来的身影出现,才露出满心的欢喜和激动。当时不知晓母亲为筹集医药费受了多少煎熬,流了多少泪。

当计划生育之风吹起之时,母亲已经身怀六甲,当年的工作组在村中围追堵截,抓人去上环、结扎、做人流。母亲不忍心让腹中几个月的生命消殒,东躲西藏,决心生下这最后一个孩子。妹妹的降生,是对母亲命中无儿的宣判。母亲怀抱着她的小女儿,泪眼晶莹,映出的全是浓浓的母爱。村里有人戏称妹妹“多女”,母亲慈爱地看着我们说:我们一个也不多!但在那年月的农村里,家中没有男孩,是倍受歧视的,母亲总毅然昂着头,无视那些冷风暗箭。

那年年末,母亲终于还清了队里的债务,这个春节,让一家人过得从未有过的轻松欢畅。

八十年代初期,队里实行分田到户,母亲起早贪黑,父亲下班也到地里忙碌。记忆中,我渐渐有了漂亮衣服,饭桌上有了更可口的饭菜。其实以往再苦的年份,过年时节,母亲也会让我们穿上新衣服,吃上团圆饺子,母亲会将家中粉刷一新,在墙上贴上年画,糊上窗纸窗花,母亲总尽力把苦难的日子打造成充满温情和趣味的日子,把每一个艰难岁月里的节日打造成俗趣盎然的日子。

有人给姐姐介绍了对象,是要落户到我们家的,母亲倾尽积蓄,找匠人打地基,准备盖房子。隔壁两邻都是村里有名的蛮横之人,当时寻衅滋事,百般阻挠,经过村干部几次三番调解,才得以动工。当一座精巧的二层小楼矗立在院中的时候,母亲疲累的双眼有泪花闪烁。

我上高三时,学校因教学质量太差面临停办的边缘,父亲退养,给我办了顶工。我其实多么不舍那单纯的学校生活,多么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灿烂的人生。但现实的处境我必须面对。我接受了这份工作,一开始就面临着三班倒的排班,竟不知冥冥之中也潜伏下一场灾难。上夜班父亲经常骑车送我,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傍晚,父亲在送我上班后独自返回的路上惨遇车祸,再也没能回家。这一场劫难,母亲肝肠寸断,华发早生,一下苍老了许多,而其时母亲才48岁,妹妹还在上初中。这个阴霾笼罩在家人心头多年,而对母亲来说更是人生中最痛的痛。

几年后,我结了婚。母亲顶着高昂的学费送妹妹进了一所民办翻译学校,这是妹妹的夙愿,但不包分配的终局让人看不到前程。当村人冷嘲热讽言语相讥时,母亲铿然以对,母亲并未笃定地相信未来,只是出自对小女儿的疼爱。不过,还是盛赞一下母亲的英明吧,谁也未料想妹妹从此大有出息。未毕业就被一家大型博物馆录用,很快从普通讲解员晋升为高级翻译。妹妹带母亲乘火车、坐飞机游历山水,让母亲体验不一样的生活与心情。

母亲人生的航程中不知埋伏着多少暗礁和险滩,诸多磨难母亲一一历过。当女儿们虔心地想让母亲幸福地安享晚年时,想把对父亲未尽的孝道双倍回报给母亲时,母亲竟又一次被残酷的命运无情地击中了,癌魔竟在几个月间将多年来从未住过院、打过吊针、身体硬朗、精神奕奕的母亲击倒。母亲以一贯的坚忍与难忍的病痛抗争,爱流泪的母亲在残酷的病魔面前并未流过一滴泪。她对数次来探望她的亲友们怀着歉疚和不安,甚至对侍奉和陪护她的女儿们也深感自责,母亲一生都是这样习惯操心他人的人。不骄矜的母亲当然不会料到这一次命运会如此凶险,我们也一直不确定向母亲隐瞒真实病情是否明智可取,总之我们竟是到最后一刻也未和母亲坦陈。

母亲去了,再不必忍受人间的苦难与伤悲了。爱流泪的善感的坚忍的母亲,积极热情的风趣有感染力的母亲,留给亲人们永久的追念,成为女儿们人生永远的导引。

拆迁在即,我们整理着母亲的衣柜,那些厚的薄的、冬天的夏天的、素的亮的衣服,映现出母亲不同季节、不同时令的影像。这一件件母亲穿过的依存着母亲气息的衣服大都将被我们连衣柜一同弃在这里,无力带走,将随着这个房间、这栋楼、这个村落湮灭,往后,我该到哪里去觅寻昔日母亲的驻地、母亲的气息呢?

我似乎听见母亲轻轻的叹息,我的心为之震颤。我轻轻地告诉母亲:以后哪里也别去了,就常驻在女儿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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