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惦记，让我心疼

同学聚会，黄老师来了。

去酒店的路上我忐忑不安，好多年没有看到他了，他会是什么模样。他还会记得我吗？

可是他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说：你还没变，一直就会惦记你。当时，我在心里想，不会吧。可他的眼神很肯定。席间他又绕过桌子坐到我的身边，问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情况，问我还写作吗。他一直记着我会写作，应该很不错。敬酒的时候他还是很肯定地对我说：这么多年，一直在惦记你啊。

他并不老，70多岁的人，只是两鬓有了些白发，身体很硬朗，记忆力惊人，反应灵敏，还是那种带着上海口音的男中音。他曾是我的高中班主任老师，那年我15岁。

只知道他是从上海考出来的大学生，分配到这个古老的浙北小镇中学教书，教语文。一呆差不多一辈子。他在这个当时没什么物质条件，就几间破旧店面的小镇上，度过了他的青春最美好的年华，经历了文革风雨的洗礼。据说，他的第一届学生跟他年纪差不多。他常常与那些学生睡在同一寝室，情同手足。星期天，农忙时节，还跟着农村同学去下地，一点看不出是一个大上海来的优越青年。但他骨子里有种不屈的气质和风度。直到遇到他美丽的太太，我们的副班主任冯老师。此后，他们夫唱妇随，一起带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桃李遍天下。一直到退休，才去了省城照顾他们的小孙子。

他的语文课总有欢笑声，非常幽默。记得那次他为我们讲解《孔雀东南飞》，说到焦仲卿是提着灯笼难找的好夫婿。他做了个提灯笼的手势，说：可不是提着煤油灯哦。我们都笑着，很轻松。

他也让我发言，尽管我不是语文课代表。我几乎可以翻阅很多古汉语带点词，他很满意的。还有，他一直认定我有写作天赋。帮我改了一篇文章投稿，报社居然录用了，他好像在课堂上表扬了我。但那个时候我有深深的自卑感，因为数理化的原因，数理化让我恐惧到了极点，也许还有我不幸的家庭带给我太深的心里阴影。我常常低着头，犹如惊弓之鸟，不敢跟他搭话，甚至看到他走来就绕道而行。

毕业之后，自然很担心碰面。而如今，我的同学们之中已经有了儒商，政府官员，作家，大律师，各条战线上的中流砥柱。我肯定不是他得意的门生，也许早该忘记我啦，就像物理老师一样，不知道我是谁，该多好。

可是他真的记着我，一个不如意，不出众，从前的春姑，如今的贫妇，一个曾经为写作丢了工作的人，一个为生计又丢了写作的人，二十年，我有何德何能啊。一般的老师总是会自豪自己有一些做了达官贵人的学生，而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啊。

酒宴之后去K歌，他礼节性，非常有分寸地坐了一下，起身告辞。我们全体女生分别给了他大大的拥抱。他关切的目光绕过来，告诉我，希望可以看到我的很多习作，不要放弃。后来，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止不住地流泪。

他的气场还在，他说话的声音还在，他跟我的爸爸差不多年纪，而那天正好是父亲节啊。

也许一个老师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有那么多像儿女般的学生，而作为他的学生，我真的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去回报他的惦记。

我不忍心让他惦记，我心疼着他的惦记。肯定，这一辈子里，有些惦记，会让人心疼，就像他对我的惦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