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和一条河

2010年07月11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真的老了。我茫然四顾,面前只有一条河。

我知道,我曾经是年轻过的,我的生命跟一条河流的生命是相同的,从青葱而勇敢的初次开始,到风韵而从容的饱和,最终苍老,缓慢,迟钝,多疑,呻吟,低叹,然后,死去。

有时候,想念一条河流就像想念一个人,从微笑开始,到哀伤结束,那些过去,美丽的,或者丑陋的,得意的,或者失意的,总之都是美好的,让人生出些些的怜惜和向往,一些温暖会渗透岁月的铁甲,让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柔软起来。可是,渐渐地,那条河流不再平静温和,它咆哮,易怒,喘着粗重的气,然后行动明显迟缓,神情疲倦,神色臃懒,之后萧条,冷清,最终,消失在某个夜晚破旧的梦里。我轻轻地叹息,不被任何人觉察。

有些东西,跟我们的意念无关。

它合理地存在,并不赋予你任何幻想。某些时候,它柔软的内里像一方锦帛,轻轻地拨撩,触摸着你的肌肤,你会心潮激荡地以为自己的获得和一些沉默的应允,可是,当你真正地坐下来,仔细观望它的时候,才发觉,事实远非如此,它一直是流淌的,义无反顾,从不留恋岸边的风景,它的轨迹,就是那些飞沙走石轨迹,它跟它们在一起,生活,恋爱,然后,一起坠入悬崖,遁入山洞,然后,消失。永远地,消失。与你无关。

事实上,我对一条河流的老去曾经是无动于衷的。

我不在乎它渐窄的心胸里怀想的事情,也不在乎它逐日悲凉的情绪,因为,我想念它的时候,多半它是丰腴的,健康的,甚至顽皮的,它看我,带着些奚落的成分,或者我这样的表述是有出入的,总之我在的时候,它并没有多少特意给我一个人的东西,相反,我跟所有人一样,平起平坐,在它面前,做一个矮小的,被指使的,仰慕它的小孩。那样的感觉在我和我们幼小的年代里,是一种甘心情愿的自愿,我们在它身边,靠着它,想象一些遥远的,摸不着的东西,然后,被它安慰或者教训,木呐地不言语。

但有一天,我发觉自己也老了。

我忘了刚才想要做的事情,我站在那里,茫然四顾,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下一步,将迈向何处。

我坐下来,很安静。

开始想念。想念那条河流,在记忆的版图上,它划下的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残留下来的一些气息,让我左右为难的气息,暖的人心颤,冷的人渴望的气息。我想念被它握过的手,柔情如它,在当时,我的手会有太多点石成金的杰作,我迷信地认为,所有的灵感和敏锐,都源自它的相握。我想念被它注视过的那个夏天,青山绿水,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梦里的逼真,连同它的目光,比它本身更让你沉醉,我常常陶醉于这样的注视,然后,无限留恋地在深夜时光中,慢慢地离开它,我希望有一根线,可以让我牵着它回家,牵它走进我的梦,走进我的生活。有时候,我也试图像许多人那样,走进它的身体里,与它快乐地嘻戏,被它一寸一寸细细地观察抚摸从内到外自己的全部,可是,我不能,但没有任何理由。我爱着每一川水,却惧怕着水与我的晕眩,我爱它,可以把脸贴上去,把心掏出来,却不能将自己的身体摔打成一块洁白的卵石,或者磨成一捧细沙,随了它走,随了它,去一个我所陌生的远方。

此刻,我坐在现时的光阴里,开始怀念的时候,才发觉当年自己的幼稚和傻气,我有些憎恨那时的懦弱,我一点一点地返回去,轻轻地,悄悄地,怕惊了它的锐气,可是,已不能,不能回去,即便记忆,都不可能真的回去了,我只有向前走,穿过许多的桥,走过许多的叉口,与许多人相错,然后,抵达河流。

他们说,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是一样的,此河与彼河之间的血脉是相通的。

可是,我知道,我怀念的这条河,跟任何河流无关,它们之间,除一个相同的名字,再无旁的关连,我情愿摒弃许多条浩浩荡荡的河流,也要找到它,找到我的起初和终结,找到当年的遗憾和此后的心安。

一条河流的生命河人的生命比起来,长多了。

那条河,匍匐在我故乡的河床上,已经很长的光阴了。我来的时候,它已经开始苍老,但它的温情还在,它的暖流还在,它的渴望还在,我应和着它的存在,并愿意因它而生出无限的豪情。

我会捧着一捧沙,从很远的地方给它送过来,它会增我一条小鱼,或者一只贝壳,但这些东西,在它身体里寄生的东西,并不是我想要的,这些东西,在我手中并不会留恋长久,它们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又回到它的身体中去,跟卵石,细沙,水草,还有跳来跳去的青蛙们,一起回到它的身体中去,我不知道,它那么清澈的身体里,为什么需要这些僵硬的或者柔软的点缀,它们跟它在一起,无始无终,它们之间,会不会有厌烦,有隔阂,有抛弃呢?除了它,谁也不会知道。它总是好脾气地微笑着,即便是在秋天,河水泛滥,也是安静的泛滥,从容的泛滥,优雅的泛滥,它不会淹及田园,也不会摧毁树木,那些烈烈的风会将芦苇七零八落地摇摆到水中,天气里,都是些凄凉味道,即使如此,它也是安然的,有板有眼的,好似所有河流以外的东西,都与它无干。

我喜欢冬天里它冰冻的模样,雪白着一种坦然,我会坐在它的身上,用手抚摸它,然后在湿漉漉的爱里,将它一点点地舔到口中,这是我最放肆的季节,在这里,已经没有谁,会无保留地亲近它了。在冬天,它是属于我的唯一。我爬在它身上,张开手臂,试图拥抱着它,当然,这是徒劳的事情,结果是我被它拥抱着。这样的拥抱,因为不可能长久,而使我生出一些贪念,生出一些留恋,可是,这个季节,来的太快,去的也太快,我奔跑在它身边,看它面无表情地经过。它是善忘的,它忘了那些寒冷的日子里,我们曾经的柔情。

那条河已经老了。

因为,我也老了。

我看见它卷曲在我老去的年月间,不再意气昂扬,眉飞色舞,它叹着气,甚至咳嗽了几声。它的身体日渐衰败,日渐萧条,它的神情,日渐疲蘼,日渐劳累。

风将我悄悄地埋藏至深的白茎掀起来,没看见,我皱纹里那些深厚的怀念。它在远方,惧冷似的披上了臃肿的外衣,蹒跚地走过。

有一天,我的生命会结束在它之前,而它的生命也不会更长久了。

我们同时叹息的时候,春天来了。春天来的好处,便是葱绿的希望也来了,花将繁,叶将茂。更多的人,跑将起来,经过我,到达它的身边寻找得到,我看见一条河流的笑容,原来是那样的悲凉,那样的寂寞,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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