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阳光

2010年07月16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在四楼,像是东井岭上已经改建成住房的教室,一条咯吱咯吱作响的木板走廊,连着两端的楼梯,靠近左边楼梯口的那一间。我孤独地卷缩在一个角落,又好似侧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这个三角形的角落弥漫着幽暗,如未醒的晨雾又像旧时灶膛里湿柴冒出的青烟,忽浓忽淡,而我的目光穿过,可以看到的方向,墙面却泛出一种瓷实的白光,比儿时的教室明亮多了。没有灯火,是白天,应该是在闲适而睡意迷蒙的午后。白光与黑暗的边界模糊一片,没有层次感,使人感觉到事物的似是而非,抑或事物本身就是言说不清,不必言说的。

我不知道怎么会是这个地方,记忆里在子弟学校读书时,我没有坐过这间教室。这栋教学楼,只有三层,四层是虚幻的。置身在这间空寂的教室的这个角落,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也看不见。我是怎么进入这个空间的,是谁安排的,来这里干什么,自己全然不知。很直接,没有预示,没有来由,我就到了东井岭上原来子弟学校根本不存在四楼的教室。

我正在迷迷糊糊之际,隐约听到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一个晚我一辈的女子的声音,我从这声音里能感觉到她憔悴的面容和木然的神情。她是个苦命的人,几岁时亲娘落入了洞庭湖,20几岁时失去了唯一的妹妹,现在十几岁的儿子得了肾衰竭。她几乎是求拜了所有能求拜的人,卖掉了房屋,挣脱了一层皮囊,才帮孩子换了一个肾脏。但是孩子现在每月维持药物的费用,还压在她羸弱的身上,她已经累垮了,处于崩溃的边缘。此时,她使足力气喊出的声音,嘶哑的嗓子还是漏掉了不少气息,待飘到四楼,已是微微弱弱。我从迷糊状态中惊醒,但还是卷缩在角落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身子动弹不了。我应了一声,我在呢,上来撒!

等待的起始,我的心绪平静而舒缓,不惊不喜,也没有任何的猜测。时间在我们不理会它的时候,好象不是时间了,只是我们所关注的具体物象。过了好一阵子,还没有看到人上来。我慢慢地感受到了时间一点点撕裂成碎片的煎熬,这种焦虑持续了一个人可以往返四楼几趟。

像是没有序幕的剧情,突兀地就进入了核心部分的高潮;也像一片晴朗的天空,骤然间积聚了浓厚的黑云。这种生活突然的遭遇,很容易使人产生幻影,除了一种迅疾的速度,还暗含着一种劲力,碰撞的结果,不是激动的火花,就是悲戚的泪水。在泛出瓷实白光的两面墙之间,是一扇门。阳光是有力度的,像刀斧一般劈进来,由于门洞的局限,没有漫散,也像突出人物细部表情的聚光灯。

在门前聚光灯一样的阳光里,一个人影悄然一闪,站住了,先是有些模糊,我定睛一看,泪水夺眶而出。是母亲!整整八个月没有见到恩妈了,还是07年76岁第一次做完手术后的模样,穿着一件黑底起暗红花纹的衣裳,眼睛有些凹陷,还算饱满的脸庞,皱纹不是很密集,满头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子的色泽。恩妈看着我,我看着恩妈,目光像两股清澈的泉流,在虚悬的光色里汇集、相溶,也像树木的根须,在泥地的深处盘缠、吮吸。

八个月,在今天之外了,但我感觉比当兵四年在外的日子不知要漫长多少。这期间,我平淡而真实地生活着,而母亲像一个永远在梦幻中的旅人,很遥远,很近。我记得谁说过,死亡是一种旅行。鲜润的黄土堆集的坟墓,幽寂而纯净的坑穴;还有浓密的丛生植物,镜子一般清亮的水,透过树枝可以看见的那条小径,飘荡着云絮的蔚蓝或者密布阴霾的黯淡;还有黎冯湾泛黄的族谱里,父亲的名字之后,用黑色的墨迹印出的配偶何氏,我呼吸的轻微气息如此接近这些充满隐喻的物象,是因为母亲真实地生活在那里,而我赤裸之后的一切,本质上就是母亲的一部分,所以我也能触摸到母亲一种死亡的旅行。我们一生中可能会迷失很多路径,但是这一条旅行的路途,不会迷失,这是一条永远之路。我们穷其一生祈求的永恒,就是朝着这个方向。

我是一个散淡的人,不愿意让岁月羁绊,往年的生日一点也不在意。何况自己现在所谓的生日是一个迷,不知道是阴历还是阳历,由于孩子生多了,父母也说道不清。女儿上大学后,有了手机,每年都会发短信,我渐渐地习惯了享受有短信的幸福,生日的印记也深了。但是今年生日的那天,女儿忙于做试验,忘了发短信。我就像马三立老先生单口相声说道的那个房东,习惯了楼上房客那只靴子发出的砰然之声,一旦没有了,也就有了几分失落。我郁郁地来到父亲家,往年只要我回去,进门恩妈就会迎上来,六一伢崽,今天是你的生日呢。一会儿功夫,一碗鸡蛋面条就递到我的手上了。而今热气腾腾的面条已经随着恩妈的体温和爱像梦一样消隐了。其实儿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那天,我眼前呈现了一幅图景,十字架上耷拉着头颅的耶稣,那种人类受难的无奈,韧性的隐忍,高贵的精神,都融入了涂抹的色块里。母性承受更多的是人类的这种大苦大难,而释放更多的是人类的挚爱和悲悯。

平日里我不敢深看母亲的像片和遗留的褐色佛珠,如果我的凝滞超过十秒,必定有一股痛楚与酸涩从心底泛起,往上涌动,直至漫过湿润的眼睛。我在一种矛盾纠结的心绪中躲避这些触动我的物品,使浓郁的怀想被流逝的时光冲得淡薄。我想,这也是恩妈的意愿吧。我们一家人就像恩妈在世时一样平平和和过日子。

现在恩妈站立在门前,我大喊一声,恩妈!看到我在呼喊她,恩妈满含慈祥的神色,猛然变到了09年78岁第三次手术后的样子,眼窝深陷,脸庞的肉面往内收缩,皮肤垂落下来,有些恼怒,枯瘦的右手奋力往下劈了几下,拒绝着,表达心底的反感。而当我懵然之际,倏忽,恩妈的身影就消遁了,只有门前白亮亮的阳光,好像凝固了一般。我像一个孩童失去了母亲的抚爱,嚎啕起来。

也许是动作的力度太大,我惊醒了,才发觉自己的右手压迫在胸前,是一场梦。我在黑夜里喘息着,眼睛湿润了,窗外的雨水细细碎碎敲打着,我分辨不清是真是幻。

我把梦见母亲的事说给父亲听了,父亲说这个梦好。按解梦的习俗,梦见过世的人喊你,答应了不好,或者你喊过世了的人,他答应了也不好。你恩妈只是来看看,见你在喊她,赶紧就走了。

没来由的,我记起了一件往事,子弟学校教室的一楼,就是虚幻的四楼同位置的那间教室,文革期间,一颗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子弹,同时穿过了两个女性的胸膛,我看到了那些从教室门前流过的来自身体深处的红色源水。由于当时世事纷乱,她们被暂且掩埋在校园的一处荒地,文革结束后,才移柩枫桥湖墓地。那么优雅的女性,使懵懂的孩子们感觉到死亡并不可怖,是一种奇异,是梦的另一种自然,是沉睡的美。

我们做过的梦是真实的,而真实的过去是虚幻的。每一刻肉体消逝的幻影都构成了精神的真实。我不知道在梦境里发出的声音是不是无声的,是不是真实的;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无声的真实,但我知道梦不是虚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梦可以让一种不可能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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