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

一切只是一个开始。J在阳光中告诉自己。父亲去世一年有余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这个问题。父亲去世，那只是一种命运的开始。一切，就在那个六月份的下午，发生了改变。

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父亲如果没有去世，生活之于他将会有怎样的不同。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因果。父亲的死是一种结果，也是以后生活中的事情发生的缘由。J努力地回想父亲的死是怎么回事。

父亲的去世是因为得了不治之症，不治之症是因为发现太晚，拖到了癌症晚期。父亲得病后一直托词不去正规医院接受治疗是为了省钱。省钱是因为他在读书。就是因为读书欠下的一屁股外债，父亲便时时刻刻严格要求自己，省吃俭用。他真的这么去做了，但是他的身体总是不济事。他腿脚不灵便，没有办法像别人的父亲那样伟岸高大。他总是在生病，所以他没有办法养家糊口，甚至还总是为家里带来负担。他努力地辛苦劳作，得来的钱总是还攒不下孩子一年的学费。就是为了节省下几百元的检查费，父亲才迟迟不肯进医院；如果不是在县城的医院误诊一年有余，至少，他可以多活上那么一两年时间。

想起父亲总是忧伤的面孔，J伤心地哭了起来。

姨妈语重心长地告诉他父亲得病的前前后后。

“从郑州检查回来的时候，他还身体很好。自己骑着三轮车从县城回来，见人就笑吟吟的说‘我没有病，我身体好得很！’您姐让他住院怎么都不肯。

医院都说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给他吃，想做什么就带他去做吧。只有我们心里明白怎么回事，不敢让他自己知道。

我们说以后没有负担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他说‘嗯？！我两年后再吃现在还不能吃’。听得我们都掉眼泪。”

在那一瞬间，他恍惚间有些明白，父亲的死和自己的上学有着独特的联系。是因为他在读书，这几个字无限地在眼前放大。一股嘈杂的声浪淹没了他。正午的阳光是这样的刺人耳目，他忽然觉得头昏眼花。

他走向路边的电话亭间，想要拨个电话给家中的母亲。

一切只是一个开始，一切只不过是一种命运的开始。父亲的遗体运进火葬场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他真的已经不会再有父亲了。他开始和母亲一样放声大哭，挣扎着扑向父亲。

“你以后再没有父亲了，再没有父亲了！以后就再也没有爹了啊！”母亲声泪俱下地抱他在怀里。

在母亲怀里，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可是他还是不明白，他怎么就会没有了父亲。他不想没有父亲。意识到这一点，他大声地哭了起来。

在后来的生活里，他无数次地体味着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父亲的灵堂就设在外间堂屋，棺木就停在屋子的正中央。他在棺木旁守了三天，跪了三个晚上。今天晚上，他倒下了，就在烧纸锞送父亲亡魂出门的晚上。他不懂为什么要送父亲出去，父亲生前是那么爱他，怎么会伤害他？父亲为什么不可以留在家里等那一帮人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立刻哭了起来。

他不停地点纸，不停地哭喊。“把他送到哪里去呢？”他不停地哭诉着。人死以后果然可怜，连家人都要离你而去。

他倒在了地上，大家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到里屋床上。

他想起了母亲无意间谈起的话。“也和你上学有关。如果不是想着你上学要花钱，也就不会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落下一身病了。有了病也不舍得去看。要不是这样……”

他内心闪过一丝恐惧。

父亲最后一眼看他，是失望的眼神。他想。

他哭了。那天上午，他怎么会那样说话，他怎么就说出了那句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如果大家都撑不下去了的话……在他是真真地要倒下去，起不来了。虽然他的饭量一直大得惊人，哪怕是在生病的父亲面前。他一直以为只要他好好地吃饭，就一定可以陪父亲一起抵抗死神的召唤，但是他还是倒下去了。他背叛了父亲，说好了一起撑下去的……

父亲别过头去，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那天下午，父亲离开了人世。难道就为了那句话，就为了心疼大家，父亲才会不顾一切地离开人世？他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父亲也许是太爱他了。多么伟大而又悲哀的爱！他还是一个人独活了下来。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活了下来，也许就是为了和母亲相依为命地组成一个孤儿寡母的家庭。母亲怜他还未成人，他心疼母亲的孤独。一个奇怪的家庭就这样延续了下来。

他没有了父亲，他没有父亲了。别人都有一个父亲，偏偏就会让他没有了父亲。想到这一点，他哭了。

伏在阳光下的电话亭上，他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