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滋味

2010年07月26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虽然言语的波浪永远在我们上面喧哗,而我们的深处却永远是沉默的。———题记

隔着几千里路……父亲偶尔进入我的梦境。我惶恐地站在故乡之外,把沉默筑成一条黄土路,连接永归于乡野的父亲,而父亲生前的沉默俨然拒绝造访的高塔,巍巍然矗立在我庸常的浮躁和热闹之外。父亲其实只是一个乡野农夫,他过早的离世、他过多的沉默,让我的追忆充满了想象的力量。

我喊第一声“爸爸”的时候,他肯定只是展眉一笑,接着,所有的激动就轻易滑入无言的深谷。甚至,我也记不清他的笑了,只记起他固若金汤的沉默。他总是忙:耕田耙地,收麦插禾……养活六个儿女,语言似乎多余。那些年家里人丁激增,需要批地造屋。母亲托关系请来乡上审批国土的干部。酒在面前,花俏话半句也说不出嘴,憨厚的父亲不合时宜地露出满脸拘谨。乡间宴席上暖暖一壶酒,清清亮亮泄落海碗,话不多说———喝吧!或许父亲就是这样想的。母亲不停地朝父亲使唤眼色。慌乱之间,父亲把我们兄妹六个全都喊拢到餐桌边上,像站在一地自个儿伺候的禾苗面前,父亲突然添了勇气。他挽袖拎壶,替干部斟了开嘴酒,随后把壶推过去,“你随意”,说罢,他拎起锄头走到院场附近的玉米地里去了。母亲立马陷入窘迫和愤怒,脸都气青了。黄昏时分父亲还没回家。我去找,他坐在青石上,正盯着抽穗的苞谷出神,那模样像是和庄稼攀谈上了。晚风迂缓地掠过地头,宽大的苞谷叶发出嚓嚓响动。见我来找,父亲过去拍拍高挑的苞谷苗,回来又把手掌落在我的肩上,说,走啦!他在和谁打招呼呢?他的掌纹间满是花粉,彼时那些花粉栖息在我瘦弱的肩头,扭脖,清甜的味道直扑鼻子。赶上荷锄的父亲之前,我模仿他不说话,和蓬勃生长的苞谷苗站了好几分钟。

现在,我觉得父亲天生适宜站在地头。他守在金黄的稻谷面前,叉腰;他挥舞锄片,把翻开的新泥切成规整的方块……那个轻松劲,仿佛之前已经有过一番慷慨陈词。多年之后,咀嚼父亲持久的沉默,我开始觉出些许安慰。沉默是一种品质,它不动声色地抵御生活中不期而至的挫折和艰辛。父亲就那样始终站在喧哗之外,把坚韧的种子播入沉默的沃土。

站在野外的庄稼面前,他是另外一个人。那时节乡下也并未达到“夜不闭户”的清净境界,半熟的稻子常常被贼半夜连穗掳走。天黑后,我和父亲不得不露宿野外,守住自家待熟的口粮。父子俩选了干燥的青石搭起一个简易的帐篷,背抵着背坐着。头上银河高悬。我悄悄注视夜色里疲惫的父亲,他每过几分钟就从蓑衣上爬起,展开双臂,哟呵呵喊上一嗓子,那声音仿佛从我的胸中吐出,让人立刻感觉神清气爽。坐下来他忽然扭头问我,到田边转转去?田边有啥好转悠的,还有露水呀。我虽不太愿意,却害怕这黑黢黢的夜,只好相跟而去。稻田深处并不清净。此起彼伏的蛙鸣把金属质感的声浪抛入夜色;“叫鸡鸡”也不示弱,婉转的清音从脚底徐徐漫来;稻田尽头的刺槐枝杈上,夜莺宛若隐逸高士,一曲哀怨的洞箫把崖上那轮圆月也吹到云霭中去了……父亲突然来了兴致,他顺手挽起几茬谷穗,借着月色,冲我笑,嘿嘿,嘿嘿……那笑里溢满了得意和张扬。我犯起困,父亲竟然蹲下身,撩起我被夜露浸湿的裤脚,把我背到了背上。迷迷糊糊,感觉父亲就那样驮着我,田头地尾的跑来跑去。我越睡越沉,夜却越来越薄了……

沉默把我对父亲的记忆钉稳在川北乡下的田边地头。我就是他培植的一株禾苗,在一顿不欢而散的酒席上给这个不善言辞的人带回信心;在四野寂寞的夜晚,陪伴这个淳朴憨厚的人找到自足……只是那个时候,我何曾感觉过沉默的滋味和可贵。

多年之后,我慢慢学会少说话多做事———像父亲一样。恰如今夜,我忘记白天的劳累和郁闷,来写这篇纪念文字。我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像父亲走入庄稼地里一样行至阳台。夜色停泊在二渡河四围,流水脉脉,河沿的石头花木无言。那些随指尖浮现的文字也是沉静的。我也沉默。父亲,今夜请您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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