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夏

2010年08月12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谁能记起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是个什么样子。谁能记得呢。

那年我还是个不满六岁的孩子,穿粉红色的小衣裳,梳着难看的娃娃头。那时还不懂得美丽,却已经喜欢拿着手帕跳舞了。

我在乡下外婆家住。一九九六年,外婆的老房子还没有塌。院子里长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我忘了它们的模样,只记住了它们残缺的名字。我想那棵歪着身子的核桃树还在不在。那两朵手掌大小的向日葵还在仰望太阳吗。谁知道呢。谁知道它们的命运后来如何呢。

一九九六年的我在外婆家,我的外婆六十岁了,她很爱我。我的妈妈也很爱我,因为她走的时候说要给我买最漂亮的布娃娃。但我忘了告诉你,我的妈妈在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走了,她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她说谎了吗说谎了吗。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这样我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的兔子那时还很小,我喜欢把它们抓在手里玩。小芳也喜欢,不过我不让她玩。我说不要动我的兔子。我认为它们是属于我的,而事实上,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你是否有些疑惑,你问小芳是谁。小芳是谁,小芳是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一九九六年的时候我们都是六岁。一九九六年之后我长大了,而她仍然是六岁。她仍然是那个想要和我抢兔子玩的孩子,并且不会长大了。这样的表述让你疑惑了吗。我看到你微微皱了皱眉。而我笑着,笑着讲下去。

一九九六年的七月六日是什么样子。你记得吗。我记起我在清晨端着碗去找小芳。到她家只需要经过一个被废弃的老房子。我想那座老房子是谁家的呢,它的主人去了哪里。现在它神秘的漆黑大门还是紧紧锁着的吗。

我想知道的事情这样多。可一九九六年的我只是端着皮碗从它前面飞跑着过去了。我去找和我生日只差一个月的女孩小芳。那个清晨是否被薄雾笼罩了,它越来越遥远且不可捉摸了。但我还是有办法看到自己,看到幼时的自己。她的脸上飞着一只叫做快乐的小鸟,她轻快而大声地叫着,小芳,小芳。

没有人回应。我推开小芳家沉重的大门,看见小芳的疯妈妈抱着小芳。小芳的脸是白色的,闪烁着一种非常湿润而且美丽的光泽,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脸。她紧闭着双眼,手里攥着一只没有吃完的山杏。小芳的疯妈妈突然嚎啕大哭,她声嘶力竭地叫着小芳的名字。我站在院子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从我身边跑来跑去。他们面色凝重地说到死。他们说她死了。死是什么样子呢。我在一九九六年还不知道死。我不知道死却看到了死听到了死。我紧紧捧着我的花皮碗,像在祈祷。我想要祈祷什么呢,祈祷人们不要抢走我的花皮碗吗。

晨光渐渐散去,白色的日光从树缝间悄悄跃下。我捂着一只眼睛看那些细碎的光芒。它们真明亮啊。我看见明亮的日光成群结队地从树桠间跳下,落在地上却是白花花的一片。我一动不动的站着,也许惊奇对我来说还有些遥远,哭声却塞满了我的耳朵。

我的外婆来唤我回去。她牵着我的手,无限温柔的对我说话。她说了些什么。谁知道呢。

我在院子里玩秋千,那是外婆亲手给我做的。我抓着绳子叫外婆,外婆没有来,大公鸡却颠颠的跑来了。你说它来做什么呢。我抬起脚,我是想恐吓它吗。可是我没有成功,而它成功了。它啄破了我的额头啊,这只气势汹汹公鸡,它还在一九九六年吗。

我记得我在那天哭了起来。那时我还不害怕哭泣,我甚至把它作为一种武器。而现在流泪已经变成了生理需要,它不再有意义了,它死了。

我哭到第二声的时候外婆出现了,她急急忙忙跑来赶走了大公鸡,然后把我抱进了屋里。我抽泣着睡着了。我开始做梦,并且害怕。

一九九六年七月六日我做了在人间的第一个梦。然后便开始了我古怪的做梦生涯。这些梦有的因为极其恐怖而一直被我记忆。我感觉它们就像一团团巨大的阴影,把幼小的我牢牢罩住。我在黑暗里生长了许多时日,这在后来成为我性情里寂静阴冷的养分。我无法说出我的秘密,时至今日,我仍然对那个古怪荒诞的梦守口如瓶。它堆积在我心里,并且在深不见底的岁月里慢慢腐烂。然后终于和来年的种子一起被埋入地下了。

而一九九六年的七月六日究竟是什么样子。谁还记得呢。只是在后来的八月,九月,十月以及更多的时光里,我的黑色瞳孔里开始沾染上一种属于尘世的灰白色彩。它那样隐秘的藏在我的眼眸深处,没有人看见。而我在懂得忧愁之后便时常哀伤不已。忧伤刻进骨头里,是早熟的荣耀,还是命运的谶语?这些在一九九六年都来不及知道了。

我在傍晚的时候提起小红桶,和外婆一起去种田。太阳斜斜的靠在靛青色的山头,天空里有炫目的红色云朵。世界迷人而哀伤。我的外婆走在后面,她或许在疑惑这个兔子一样的小孩为何突然这样安静。而那时我的眼睛里溢满了凄迷的红色,耳朵里有一个声音飘飘荡荡。谁知道是什么钻进了我的眼睛,而飘进我耳朵的声音又在说些什么呢。谁知道呢。

世界如此迷人,如此哀伤。这便是我要对一九九六的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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