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微笑给我们看看吧

2010年08月15日来源: 网络文章原创文章

我们不算相识,顶多算是同行的旅客,俯于大化之下,迫于生计的他们的着落,我的着落,究竟如何,总是各有分寸吧。但是眼所见着的他们,对于尊严、运命似乎却少有微词,逆来顺受,习以为常吗?我不敢妄自见得。

(一)

我留意他一年有半,从未见他笑过。

他在学校附近的超市工作,约莫五十岁出外的年纪,面貌却不显得老苍,些丝皱纹里,藏起着年少时候应该算是较“书生”的文秀气,但他断定是没有读过很多的书,不然依他的岁数,可能不至于在超市做“购物车整理”的工作。

多次遇见的时候,他都卯着足力推那半百来辆的铁质购物车,动作虽不爽脆却看得出是有技巧的,兴许那些物件本就重力足得难以想象,在耗费体力上,应该是一点不能含糊的事儿。他却也认真,看样子便以足知。有些日子,特别对他留意,想象这样一个如父亲一般在难测生活面前不屈不挠的人,——俯于艰难之下,完全靠体力劳作来支撑责任的人——他的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生活聊有不如意的时候,他能与谁分享,向谁诉说?

总之都不见他笑,平静得湖水一般的脸,静得使旁人竟有一种说不出什么话来的感受。

春节偶然去置办年货,又见他。却是最后一次。

他蹲在熙攘人群过往的某个角落里,头深深地埋在双膝间,后背却又略微朝后斜着,脚尖在这种微弱的失重状态下,有些翘前翘后地颤,身子显得不那么稳。“他生病了吗?还是太累了?”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见他稍微抬了下头,向着一个方向疲惫着看了一眼,应了极微弱的一声之后,便试图起身,却一下子未起得来,这次身体猛得掉了下去,险些一整个人硬落在地上。

他的面前顺着一排铁质的可以装满各式样儿年货的购物车,我后来就从他那边走出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着他。

我始终没有见他笑过。

(二)

她朝向车厢尾方向正走的时候,便招致了两旁狐疑地观看。可她不顾,边扶边扯着旁边的男中年直直地朝向我所在的地方走,我同样狐疑地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她身边那个男子,看起来身子正有病害。

她穿起着接近褐红色调的上衣,料子像是挨近着上世纪,显得土,挂在她身上,却显得合适,她其实并不瘦,脸也圆胀。

却似乎不会笑。确切地说,是不曾笑过的那种忧虑,正霸占了那张脸。这面容却熟悉,有次在福州路旁街的一处不狭的画室,在画册里见过的油墨里勾勒出的西南乡民的面貌,与她正相似。

她与他们本是一处的吗?——可能吧。

她终于走至车尾,将旁边的那位男子扶正,使他倚在圆柱状的铁环上。自己转了下身,麻利利地想都未想,似乎又懒着般,跪于一位乘客的脚前,那乘客向下睨她一眼,顺势别过脸去,向了别处。 我心里却被她这跪的动作,弄得“咯噔”了一下,那本应朝向天宠恩赏的一双膝盖啊。——

她习惯着起了身,不声响地便面向我,面貌因此看得更清一些:她的头压着,脸上似乎也被这动作压出半道影子来,眼皮依然向下耷拉着,未看我一眼顺势便俯身向前,蓄势着要朝我跪下。我见状,忽得用半条臂子挡了她下,压着声音朝她带着微怒喝了两声:“你不要这么轻易地跪!”“你别这么轻易地朝人跪!”

她原是听着了我的话,可是我们相互间往来动作,历时的那么一、二分钟,她依然没有正正看我一眼,一直半俯着身,最后冲我卑微地点了几下头,以示感谢,便离开了我的范围。我盯着她的背影,直直地在满车厢的人群中向前,朝着一个一个挨过去的人俯身,只是没有跪,或者说,却终于不跪了。

其实,她也不怎么能站得稳,她其实真不怎么瘦,却也不笑,却不能笑得出来。

……

笑这件单纯至极的事,即使出离物理动作之外,我获得起来却素常总是轻易。

——一杯自己热衷的午后咖啡,伴着一本冷眼世道的书籍,倏忽间便能唤醒了笑的神经;能当歌的对月季候,赋词的草花景致,又是最值得笑的根本回溯;更不必言说那些不觉得应该被堤防的,会使得灵魂虚肿的知识和思想,更使得我对世界笑得暧昧,圆滑,甚至可能愚蠢。

“笑”,哪怕“微笑”,与生活于周遭的他们,遍满了世界各处却拙笨于生活规则的他们,却到底不那么轻易,倒像是一件顶艰巨的工程。唐人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亦有书云,“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弯曲的不能变直,缺少的不能足数”,回应于劳苦日下,不得日落而息的他们,尽有相当中肯。

而我又那么一些时刻,因着对自己狭窄的心肠——开不出来灿若花的狭窄心肠,开始恐惧的原因,终于开始挤出了那么几个字的愿望:

同为大化造物的啊,再笑给我们看看吧;就微笑,给同为大化造物的我们,再看看吧;

微笑给我们,使我们能再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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