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哭吻你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无论何时，也无论他在什么地方。我相信，即使在一个人群拥挤的宴会上，那种表象的喧哗与热闹不能真正的濡染我。它们进入不了我的内心。人群熙攘的地方，我的感觉在加倍上升。就算我是一滴雨，我也会在下落的过程中，孤单单地落下来，然后，在朝着河流与海洋流淌的过程中，孤单单地滚动。我融入了什么？当我审视自己，我会明白，除了空气，我什么也没有融入。诧异是孤独的，甚至没有回声。我从黑暗中来，也向黑暗走去。你们看到的我，只是一个古怪的过客，一束惊异的光芒。突然亮了，突然熄了。

怀有相同感觉的人，是这个世界的部分还是全部？在大街上行走，可以找到答案。一个又一个人路过我，如同一滴又一滴雨。他们的眼睛里，充满无助与渴望。他们渴望什么？遇见每个人的时候，尤其是女人，我多么想紧紧地走上前去，对她说一声：“你好。”即使是陌生的女人，我也一样想对她说：“我们一起走会好么？”我经常处于这样的假想中：终于有一个陌生的女人接受了我的邀请，耐心地和我走过了一段长长的道路。在路上，我和她讲了很多关于我的故事，捉鱼的故事，骑马的故事，抓蛇的故事，在玉米人餐馆偷餐具的故事，在女厕所窥视女人解手的故事，少年时候意淫女班主任的故事，等等等等。我不再虚构自己。我讨厌被自己放大或者缩小。我像一个孩子，滔滔不绝。走着走着，路结束了，我们来到了一家餐厅。我掏出了全身的现金，又透支了借贷卡上所有可以动用的储备，请她坐下来，一起吃一顿简单的饭。然后，我把所有的钱朝餐桌上一放，大声对店老板讲：“别找了，今天真开心。”

悲剧的源泉与入海口就在于，假想总是无法实现。于是，我一次又一次跌落到现实的井沿。我在寻找什么？过去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过去这个名词和这个名词里跳出来的往事的一撇一捺，一横一竖。可是我还是反反复复想起。有人传言，她在一家大型连锁超市工作。我就在一个午后，专程赶到几百里外的那家超市。可怜的我，像个委琐的贼，在超市的每一层楼的每一个货架边找来找去。一想到我马上会见到她，我的眼泪就要落下来。可是我整整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看到她的影子。超市关门的时候，星星开门了。我真想找个楼梯爬上去，爬到最高的那颗星星上，然后纵身一跃。我只是想问问她现在生活得好不好，我只是想再看一次她微笑的样子而已——只是想再和她讲述一遍我那些引以为豪的故事。

她是谁？与我何干？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一切都没有开始。我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存在过。但是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寻找不存在的过去，一样也寻找不存在的未来。我消耗了我生命中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你们去了却羞于气口的地方。有应招女郎的宾馆，可以洗鸳鸯浴的桑拿池，条件不好但是色情味十足的洗头房，灯光暧昧的按摩院。每天天黑以后，我就在这些肮脏的场所外面转来转去，然后，乘我的身后没有人的时候，选择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场地钻进去。你猜不着，也最好别猜。我躲进这些地方，仅仅是想找到一个听我讲故事的异性而已。但是好多次，我被赶了出来。因为她们不想听我讲的这些，她们只想扒光我的衣服，然后，在一番例行事件后，扒光我的口袋。

在所有我得意的故事中，我感到最不开心的一件就是把玉米人的餐具偷走了。那是两把勺子。我所以偷走它们的原因，说来滑稽，我只是想让餐馆的女服务员发现我，然后等她朝我走来，大声地责问我为什么要偷走她们的东西。我则会在归还这两把勺子的时候，告诉她我不是有意的，乘机多和她聊几句，并借机记住她的工号、名字，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可以记住她的电话号码。然后，我会在合适的时候，邀请她听我讲故事。你可以认为我有多么无耻荒诞。别人看来那些肮脏的故事，为什么我要当成多么伟大的、多么纯洁的故事呢？难道我真的寡廉鲜耻到如此不堪的田地么？

世界并没有从我的身边夺走什么，因为我一无所有。因为我一无所有，世界一样也不愿给我留下什么，即使是一个听众。我现在终于明白，我是我自己的讲师，一样我也是我自己的听众。当所有的人都在拒绝我聆听的请求，另一个我答应了我。虽然声音很细微，但是，我分明已经听得很清楚。当所有的人都在拒绝我演讲的请求，另一个我答应了我。在他人的世界上，我是零。在我自己的世界，我是一，是一百。

人是世界的肿瘤。现在，我成了他人的肿瘤。没有人愿意正视一个蔓延病毒的品德。在我的身上，一切美质，我的勤奋、谦逊、好学、乐善都变成了可怕的罪愆。我身体里足以制造七块肥皂的脂肪、足以打制一根中号钉子的铁、足以制成两千跟火柴头的磷、足以除掉自己身上硫磺的跳蚤现在都成了他们眼中没有和平利用的核武器。世界抛弃了我和垃圾，而我还在深深地眷念这个世界。我知道，我所以恋恋不舍的原因是我还有几个没有人听的故事，那是不同时期的我在不同地方所做的。我在八岁捉鱼的故事，十六岁意淫女班主任的故事，二十四岁在女厕所窥视女人解手的故事，三十二岁骑马的故事，四十岁在玉米人餐馆偷餐具的故事，我在对所有这些故事的重温中，重新度过了一次往日时光。我在对所有这些的回顾中，比所有的人都多出了整整一倍的人生。当世界把我当成垃圾，置我于孤独与绝境的时候，我却获得了双倍的人生：我成了耐心地和我走过了一段长长道路的女人，我成了在那家大型连锁超市工作的她，我成了在玉米人餐馆抓住我偷勺子的那个女服务员。我在与我自己的凝望与对视中获得了快意。

世界，当雨停以后，请用心聆听我的铭恩。今夜，我必须对着神圣的祭坛，说出我的感激：因为你的排斥与抛弃，我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幸福与人生。我无法融入他人，但是，我已经完全融入了自己。我在一点一点吞噬我自己的时候，一点一点地获得了关于我、关于社会、关于宇宙的浅知：一切都来不及忧伤，一切忧伤的源泉，孕育着时间，也孕育于时间，而我能够献给你的，正是在时间长河中一个带泪的吻。那吻，对于无尽的岁月，是一个瞬间，对于自身，则意味着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