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乡村

作者: 章骁2010年09月08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我的乡村,一直屯驻在温暖的记忆深处。之前的大多数时间里,它总是以绸缎般的柔软,在我的梦里缠绵。迂回的溪流,蜿蜒的小径,交错的田埂,悠扬的山歌,挥洒的汗珠,这些都是梦里润泽我心叶的幻影。远离乡村的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这份柔软伴着我远走他乡,四处奔波。多年之后,不知不觉间,我的乡村却悄然进行了改朝换代,先前打湿记忆的柔软的乡村,在我的意念中已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坚硬的亮色。

也不知何时起,我就淡却了老家土屋门前那条溪流。也不是淡却,只是少了亲近,少了提着网兜去小溪捞小鱼小虾的闲情童趣。起先我其实一直喜欢去捉鱼的,但这些年,溪水里的鱼越来越少,那些颜色闪亮鲜艳的鱼儿,几乎再也没看到过。除了不再捕鱼,我也逐渐减少了去乡野聆听黄牛水牛啃草的声音的次数。其实乡村的牛数量依旧不少,只是用来耕作的机会却实实在在地少了。田地间,随着“突突”的机械响声,奔腾着一台台的铁牛,使一旁悠然吃草的牛倒显得有些滑稽和多余。如此,牵着牛绳看着牛啃草,心里就莫名感到失落起来。我开始下意识地回避在草坪上,或水塘里和牛亲热的机会。那些赋闲在一旁的牛,在草丛中无所事事,无须背着弯曲的角架奋力拉耕,也不用再听候主人声色俱厉的使唤,这样的牛,远离了本性的使命,它们的精神世界也该是荒芜的吧?

我心底的那份软,随着耕牛功能的退化,以及小鱼小虾的不断减少,化为了一阵茫然的烟雾,飘荡在村庄的上空。我很受伤。那些日夜伴随着我的温暖的乡村事物,已经走向了末路,并终将与我失散。

此时,一条坚硬的通道,把我带回了我的乡村。这是我眼前真实的一条道路,水泥铺就,花费了几十万人民币。驾车行驶在平坦的路面上,从县城出发,不用一个小时就可以直抵老家的门口。这着实是件令人欣喜的大好事。交通的便利,大大降低了我和乡村失散的概率,有时间我尽可以方便地陪着父亲一起去乡下看望年迈的祖父祖母,到留守在村里的乡邻亲戚家中串门,唠家常。有了一条好路,来往的人和车渐渐多起来了,时不时响起的汽笛声和喧闹声,让沉寂多年的村庄显得热闹多了。行走在车来车往的水泥路上,我的心里那份莫名的失落感却也越来越浓,我总是想起那些消逝的鱼虾,那些精神空洞的牛。我不知道,那些遁迹的鱼虾是否还有复活的机会,那些迷惘的牛,等待它们的命运是什么。

一条新修的水泥路,把那条泥沙曲径掩盖。路引领着人们的脚步,亦引领着人的精神。这样的一条青灰的路有着厚实的硬,似乎要把一个深山小村从群山中带引出来。事实上,这种硬度,注定要把山村牵引出村口,朝着人们期望的方向引领。一条路,给山村安装了一对坚硬的翅膀。

然而,我眼前的这种表象的硬度,只在视觉冲击上丰润着我的眼睛。我的心依旧空虚着。我在执着地寻求另一种与硬度有关的物象。

一个年关的午后,家人在炉火前谈笑闲聊。微醉的我,终于抑制不住自己那份久远的渴望,穿过大厅,在堂屋里踱来踱去,从楼下到楼上,从一个过道,走向另一个过道。橱柜里,废弃的厨房间,杂货坊,我逐一去寻找,冥冥中仿佛有什么珍宝期待着我去探究。我的目光,从一件件满布尘埃的器具上掠过。那些器具里,有弯曲的镰刀、锈坏的锄头铁锹、尖锐的犁铧、打谷机的滚筒、废弃的板车铁轮芯。此外,还有沉默的石磨、梨树下的老井、二楼仓房空着的大瓦缸,这些曾经忙碌的器具,如今纷纷落寞在土墙的一隅。深情地看着这些铁制和石质的器具,我的眼睛开始泛潮。我的心情,如久违的挚友多年之后的重聚,欣喜和酸涩交织,不能自已。眼前这些亲切的器具,我都一一用手把持过,抚摩过。曾几何时,它们在我家农耕事务的流程线上,担任着重要的角色,用毅力和刚强,不屈和韧性,在季节的风雨中铸造了一家人的幸福。如今,它们寂寞地蹲在屋角下、橱柜里、杂货间,终年没人理会,谁也不会来瞧一眼。

在这里,我要把这些坚硬的器具的使命记下来。犁铧,艰难地吧冷硬的土地刨松,粉碎,给种子以舒适的栖息空间;铁锹锄头,在农人厚实的掌心下,每一次抡起和落下,都孕育着新的希望和生机;镰刀则用自己的锋利和耀眼的光芒,欢快地收获一季艰苦劳作的喜悦;打谷机是田野深处,烈日之下最动人的乐器,每一曲乐章,都仿佛要给农人注入一针兴奋剂,令人不知疲倦。板车的返程,有着浓烈的胜利气息,在家的做饭的女人,站在门外,迎接板车的回来,犹如在凯旋门期待着英雄的回归。石磨、老井、瓦缸,在农业生产这场战争中,俨然是一个个后勤兵,给战场奋战的农人供去鲜嫩的豆腐,甜蜜的豆浆,甘洌的泉水,或是喷香的米果干粮。瓦罐坚守着最后一道阵地。当所有的一切尘埃落定,瓦罐便收拢了晒熟的谷子,或是碾白的大米,也收拢了农人所有的希望、期待和喜悦,收拢了一份安稳踏实的心。

哦,原来是这些坚硬的物什承担着一切农事,伴随着农人劳碌的身影,托举着乡村的希望。我很惊喜,相对于乡村的软,我更欣喜于发现乡村的硬。内心的惶惑开始退潮,心底一片坦然。

坚硬的乡村,才是真正的乡村。那些曾今柔软的影像,慰籍着我空虚的心情。然,它们终敌不过现代农耕时代脚步的推搡,必定要淹没在历史深处。而另一种坚硬的力度,却一直延续着,这个过程中,镰刀或许不再需要用手操纵,打谷机也不再听从脚的指挥,犁铧的动力,也完全被柴油燃烧产生的化学能量所取代。但终极目标依然如当初,仍旧是为了把土地割裂刨松,播下种子,收获稻谷。这才是实质上的乡村,这样的乡村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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