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的院落

2010年09月09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我始终认为,一个家的记忆与其厨房有关,一个人的童年与某个院落相连。

城市和乡村的结合处是一片过渡地带,这就是县城。在一些平常度日、随遇而安的城里人眼中,县城与乡村别无二致,顶多也就是多聚了几个衣裳破旧或者赤贫如洗的乡下人;而在世代耕作于田间地头的农人眼里,县城无异于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令人莫测高深。然而那些世俗的或者惊世骇俗的评判,并未阻碍县城在错综复杂的背景中延伸自己的历史,沉淀醇香而又风味独具的文化。我小时候在闽东北的县城度过,那里恬淡古朴的小城风格和温厚崇礼的人文气象浑然一体,构成一幅透露传统气息和地域色彩的风情画卷。

第一次走进位于县城南部的院落,是一个阳光生嫩的儿时春天。此时的迎春花刚刚开放,花瓣的颜色如身穿的那件淡黄色夹克般娇嫩。在此之前,偶尔路过几次这座隐藏在树丛深处的大院,除了一些神秘的感觉以外,再无其他。那时,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深入这样的院落,开始与一个陌生的空间紧密相联。

或许每个人都拥有过一个或几个这样的院落,深邃或是简单得一目了然,默默地收纳着你的生活琐碎时光,也见证着你生命中的一些重要时刻,无论你是否愿意无论你是否有过选择。

迎春开过之后是丁香花,当丁香的浓郁香气从院落深处蔓延到街上,散落在整个县城里时,我已经成了院子里的常客。通常是在不需要上大课的下午,沿小巷的侧门进来,从花园穿行而过,带了一身树木的气息,一种潮湿的期待便伴随着绿荫一路同行,伴抵达我的目的地。在那一片花园里,我目睹了时间在轮回中疯长。时间的花朵在春天的枝头开出粉白,时间的果实在秋天的绿叶间洒落星星点点的红色。

在院落里,我和几个孩子自由游弋着,有时会在墙脚的土里寻找一种被称为土乌龟的虫子,据说晒干后可以入药除病,却未曾在任何中药铺头换得过分毫铜钿镍币,所以那种寻找权当是玩耍或者游戏。

而院落却毫不在意我的成长,只是默默收藏着我所有的足迹,快乐的、期待的、孤独的、感伤的,一切片断都积存在院落的心里。院落如镜,照着别人的经历也照着自己的岁月,是那么真实无误,却没有过半句评论。

阳光照在院落里面,给人一种尽情铺洒的感觉。院落的中央和西北角有几幢造型别致的房子,可惜都已经颓垣断瓦,显然很久没有人居住了。腐朽的木门和半似坍塌又长满苔藓的围墙,都在诉说风雨岁月的无情和残忍。房屋排列组合所呈现的异趣和雕梁画栋的残迹,让人依稀辨析出院落昔日的风华及其主人英气勃发的雄姿。院落里尚露几分生机的,是房屋周围生长茂盛的草和被房屋环抱着的几株银杏树。银杏树粗壮而高大,想必在这里生长了上百年。秋天的时候,可以看见奇形怪状的银杏树叶变换了颜色,把半边天都染黄了。而被松软的果皮包裹着的银杏果会从树梢掉到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更加增添整个院落的空旷和寂寞。

我不知道院落的由来,说不清院子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的来历,也不知道它为何空置许多年。那时候是旧格局土崩瓦解和新时代初具轮廓的年份,院落的存在就有了合理性。后来我看《聊斋志异》就会联想到那个院落,想到一个书生进京赶考路过县城,借居在城西的院落里,晚上他在昏暗的油灯旁诵经读史,顿然间灯灭处由狐仙变成的美丽女子翩翩而至,在银杏树边的房屋里与书生合卺共眠,黎明时分书生醒来,美丽女子已经不知所踪,书生只听到银杏树叶在晨风中发出的嗦嗦声响。有过这样的联想,我就不再擅自朝那院落里去了。

好在县城的北边还有一个更大的院落。这就是聚集了太多人气而且经久不衰的县中了。始建于民国初期的县中留下很多旧时代的痕迹。校园中心的教师办公楼是砖木结构的,从造型上看当属典型的闽地风格。楼房内很幽暗,给人很强的纵深感,有人在楼梯或者楼板上轻轻走路,整幢楼都能听到那悠远的脚步声,仿佛是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回响。

我在县中求学时,热爱读书和爱好文学渐趋时尚。可是在那个出版业并不发达的年代,要想找几本让人心仪的文学典籍绝非易事,所以蜡板印刷在那时大行其道。语文老师将从中外经典上摘录的文字,用铁笔刻写在蜡纸上,然后把蜡纸放在手动的油印机上涂墨印制,就出来一张张讲义。讲义上油墨多的地方文字是一团黑点,油墨少的地方文字笔划不全。好在整体上是可以看清楚的。我在讲义上了解了不少古人的事情,比如齐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比如晏婴使楚的故事。讲义还有一个效用就是当字帖,刻写讲义老师的硬笔书法潇洒自如风骨独具。

学校被长长的围墙圈定而形成的院落与城南的院落都经历过两个时代,然而命运却迥然相异。这使人想到有一些超越意识形态的东西可以在不同的社会群体间传承。

白乐天在其诗歌作品《宴散》中,有这两句吟咏:“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意境深远却有淡淡的伤感。如今时光转过了将近二十载,在我对于县城的远远回望中,看见城南和城北的院落依然在各自的风格中度过春风和秋雨时节。在两个院落之间,寻常巷陌有看不够的风景和讲不完的故事。那些迈着匆匆脚步或者悠闲自得的人们,总是在无意间延续着即使平铺直叙也让人荡气回肠的历史。

黄昏和早晨在远处的地平线上等待着街市的清醒和睡眠。我忽然感觉到:县城是一个更大的院落。这院落四周的围墙不是用青砖条石砌成的。构成这围墙材料的,是民俗和文化,是异乡人听不懂的方言,是弥漫在家乡护城河上久久未散去的晨雾和钟声。

院落里的春秋就这样周而复始,淡然而漫不经心,如同如同院里的先人们在春天里随意洒下的那些花籽,在墙角在草丛在树下杂乱地开放。红色的花朵与黄色的粉色的花朵高高低低地相间,没有树枝可攀附的牵牛花就在草地上匍匐生长着,自顾绽开或凋零。

与四季相伴的,是十指相扣的温暖。若干年后,召唤我在某个季节回乡的,仍是深陷于院落的深处,那些纯真年代的片断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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